「美食天下」監(jiān)利團子
「來源: |監(jiān)利人雜志 ID:JLR433300」
監(jiān)利團子
田原瑭
一
這一年的長江訊期提前了。七月初,長江中游多處超警戒水位;加之上游連日暴雨,中下游暴雨成災(zāi),洪水的勢力一天天增強,野性一天天增長,瘋狂鼓動、宣泄、嘶咬、沖刷,恨不能掙脫束縛,擺脫羈絆,騰空而起,任性縱橫。
進入八月份,防汛形勢更為嚴(yán)峻。長江洪水超過了一九五四年特大洪水,是歷史上最大的洪水。長江之險,險在荊江;荊江之險,險在監(jiān)利。洶涌的洪水,帶著千里奔泄的狂放氣勢,向監(jiān)利江堤橫沖直撞而來。
暴雨好像積勢了幾千年,終于找到了興風(fēng)作浪的時機,連成片地直往下倒。溝滿了,港滿了;河滿了,渠滿了;池塘滿了,田里滿了;監(jiān)利人的夢里,也灌滿了水。
進入訊期,國家防總即時作出指示。危機關(guān)頭,省防總下達命令。縣防總隨即傳達了命令:對長江干堤一定要嚴(yán)防死守,人在堤在。對長江支堤:新洲垸垸堤,遠洲垸垸堤,要實行扒堤泄洪。立即組織實施民眾轉(zhuǎn)移。這也是聽取了專家的意見,歷年來,長江岸邊多處人工圍垸,使河道漸漸狹窄,影響了泄洪。這也是長江發(fā)怒的原因之一。
天空已經(jīng)被雨水浸破、泡爛,除了滾落下雨水,再也不會有別的念頭了。豌豆大的雨點一倒就是二三個小時;好像只為換個花樣,淅淅瀝瀝的小雨嘮叨一陣子之后,又大雨傾盆而下。大雨打在地上,起了密密麻麻的水花;大雨打在屋瓦上,一片痛苦的呻呤;大雨打在屋檐下白鐵皮雨篷上,爆發(fā)出絕望的叫喊聲。到了晚上,大雨又不知疲倦地沖洗漫長黑夜,一夜風(fēng)雨到天明,硬是要一門心思洗刷出個蒼白的黎明來。清晨的雨水來得更猛烈,整個天地都淹沒在雨的叫囂聲中。人們撐起雨傘,雨傘要被刺破:雨傘外面刀子雨,雨傘底下麻煩細雨。地上雨水成河,雨水奔流,穿齊膝深的雨靴也不頂用,沒走幾步,渾身上下濕透。
家家戶戶的衣架上都掛滿了衣服,有的衣服都晾了好多天了,散發(fā)出一種刺鼻的甕臭味。地板上濕漉漉的,像水潑過一樣。墻壁上到處有雨水浸蝕過的痕跡,石灰涂料一塊塊往下掉。
黃其中只睡了一會兒,就被雨聲吵醒。他用手掀開毛巾被,翻身坐起來。一夜水氣浸淫,毛巾被上也是潮濕得能捏出水來。窗臺上放著一盆梔子花,肥厚的葉片上,潔白的花瓣上,結(jié)滿了晶瑩的水珠。窗戶玻璃上,雨水等不及一順順地流淌,筆直跳到水泥地面上去。窗外,香樟樹抬不起頭來,躲不開密集的雨點,只剩下哭泣的份。
他走進廚房,這里也沒有往日的生機與熱情。北邊的墻面滲水,大理石臺面上滿是驚疑的水珠。他用兩根手指擦了擦,手指濕了,能滴下水來。墻邊水池中冒出一股霉味,塑料籃子靜靜地躺在水池中,只有幾天時間,塑料籃子上竟長出了綠霉。
又是滲漏,防汛防的就是滲漏。昨天,他不得不對幾個直接負(fù)責(zé)的鄉(xiāng)長鎮(zhèn)長講了狠話,其實也是大實話,一旦出現(xiàn)潰堤事件,鄉(xiāng)長鎮(zhèn)長就干到頭了,坐牢事小,欠下人命就還不? ?了!他坐不住,縣防總有下面送來的每日防汛情況報告,看報告他放心不下,他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現(xiàn)場看到的,眼見為實。深夜十二點,他開車到了大堤上。他看見巡查人員打了手電筒,從堤上到堤下,八個十個人站成一排,他們一邊走一邊低了頭察看,像是要尋找草地里的繡花針。他們有的穿著短褲背心,有的穿著長褂長褲,有的光著上身。沒有一個人走神,沒有一個人不是睜大了眼,不放過一絲可疑的地方。有他們?nèi)找箞允?,他才能放心?/p>
大堤出現(xiàn)管涌,其實是人心先出現(xiàn)管涌。把洪水不當(dāng)一回事,輕敵失街亭;把巡查不當(dāng)一回事,大意失荊州。深夜十二點半,他到了遠洲鄉(xiāng)責(zé)任防守段,大堤上看不到燈光,他心里暗暗吃驚。他停下車,走下大堤。巡查人員累了,關(guān)了燈休息一會也正常。他在堤下面也不見一個人影,他打了一個冷噤,如果此時出現(xiàn)重大險情,洪水會一泄千里,不知會有多少人死在這雨夢中。
他上了車,握住方向盤的手有些顫抖起來。他開車到不遠處的一間哨屋前停下,這里是龍家門哨屋。屋子里有燈光,他聽見屋子里有笑語聲,聽得出來聲音被過量的酒精浸染了,磕磕碰碰出一灣又一灣的酒話。一個說:不……不能……不能再……再喝了……一個說:最……最后……一杯……他推了推門,門鎖上了。他拿出手機,給遠洲鄉(xiāng)梁書記打電話。梁書記今天不是值班的日子,他正在家里睡覺。他被電話驚醒,一看來電,不敢怠慢:黃縣長,您好!黃其中說:我在龍家門哨屋,你馬上過來!梁書記嚇出一身冷汗,連連說;黃縣長,我馬上到!我……黃其中掛斷電話。
電話聲驚動了喝酒的人。門開了,走出三個人來。黃其中看見遠洲鄉(xiāng)柳鄉(xiāng)長走上前來,弓下腰怯怯地說:黃縣長,您,您好!柳鄉(xiāng)長是久經(jīng)酒場的人,此時酒醒了一半,另一半酒力被他掩飾起來,他盡量裝出沒有酒的樣子。黃其中強壓住怒火,用低沉的聲音說:安排巡查人員上崗,馬上!柳鄉(xiāng)長走出去,聲音大了起來,發(fā)狠喊道:一會兒不到趟,就偷懶!又對身邊的人喊道:快去找,都給我去找!黃其中喝道:柳鄉(xiāng)長,你去找!其他人先上堤巡查,一刻也不能耽誤!
黃其中看見有人上堤巡查,才稍稍寬心。他正要再給梁書記打電話,梁書記已經(jīng)急急忙忙地趕到了。梁書記是他信任的下屬,也是他著力培養(yǎng)的對象;沒想到就是梁書記的管段出現(xiàn)這樣的事,他的心里不能不掠過幾分寒意。黃其中說:你倒好,高枕無憂!梁書記擦了擦額頭:我巡查過的……剛躺下……黃其中打斷他:你巡查得好!他怒指哨棚喊道:你就是這么巡查的嗎?你是不是把你們遠洲鄉(xiāng)的哨屋都改成酒館了?
這時候,柳鄉(xiāng)長把人都找回來了,大堤上又出現(xiàn)了一長條一長條的燈光。柳鄉(xiāng)長不停地擦額頭的汗,他不敢來見黃縣長又不敢不來見黃縣長,只得硬著頭皮一步一步挨上前來,躲在梁書記的后面,低了頭站著,手腳有些發(fā)抖。黃其中冷冷地說:你可以回去了,回去繼續(xù)喝酒!柳鄉(xiāng)長只差哭出來了,他連連說:黃縣長,我檢討,我再也不敢了!我向林書記檢討!
黃其中明白,柳鄉(xiāng)長深得林書記的器重;他此時提到縣委書記,無非是想讓他看林書記的面子,對他手下留情。而黃其中對只知道拉關(guān)系,卻不用心辦實事的柳鄉(xiāng)長早就心懷不滿了;聽說他把梁書記都不放在眼 里,這不是太目中無人了嗎?黃其中今天就是要煞一煞他身上的邪氣。黃其中生氣地喊道:你還有臉提林書記?林書記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竟敢做出這樣的事來,你還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你是不是以為沒人管得了你了?你是不是以為在這里你就可以一手遮天了?他又對梁書記說:從現(xiàn)在起,遠洲鄉(xiāng)的防汛工作你親自安排,再出現(xiàn)沒人巡查這樣的事,你就不用來見我了……
黃其中站在廚房里,卻不知道從哪里收拾起。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水包圍了,被水淹沒了。他不管做什么都躲不開一個水字,他舉手投足都帶著水氣。一道閃電,像是一道憤怒的驚魂;接著是怒吼的雷聲,在頭頂炸響;更大的雨,像是受了雷電的提醒和催逼,更用力地傾倒下來。密密的雨簾,使天地間一片昏暗。他只得開了燈,讓廚房里亮堂一點。他打開冰箱,拿出三個團子;又放進蒸鍋,上火蒸熟。他還要沖一杯牛奶,這是監(jiān)利人喜歡的早餐。
二
團子的形狀就是地球的形狀;可是在地球上,只有監(jiān)利有團子,只有監(jiān)利人吃團子,把團子稱為監(jiān)利團子,恰如其分。我們說的是大監(jiān)利,包括本來屬于監(jiān)利,但后來劃歸其他縣市管轄的鄉(xiāng)鎮(zhèn)。他們的團子情結(jié)沒有絲毫的改變,他們的生活中依然離不開團子,也是監(jiān)利團子緊緊聯(lián)結(jié)的大家族中的成員。
監(jiān)利團子本來是正月十五吃的,和元宵一樣,有團團圓圓的意思。做團子要七分糙米,也就是早谷米,吃起來散口,不粘牙。三分粘米,也就是晚谷米,糯性足,軟滑爽口。大米淘洗瀝干后,蒸至七成熟,冷卻后磨成米粉。米粉用開水沖拌,反復(fù)壓揉,做成米芡。團子芯更講究,臘肉細細切。瘦肉切成丁,醬紅色的,一小塊一小塊;肥肉切成條,雪白色的,一絲絲一縷縷。制臘豆腐干要多花一些功夫,用歲月用耐心精制。豆腐要老一些,撒上薄鹽,放在太陽底下曬二天,再放在蒸籠里蒸十五分鐘。又放到太陽底下去曬,又蒸,又曬……
黃其中至今還記得,母親把曬好的豆腐干放在灶頭的竹籠里,每天煙熏火燎。黃橙橙油亮亮的臘干子,臘香味能飄到十里之外。他即使坐在教室里,也能聞到這奇異的臘香。等到做團子芯的時候,用熱水洗一下,泡十多分鐘,切開來,表里如一,有如監(jiān)利人的人品。切成色子快,像古銅錢一樣放光。做團子還少不了大蒜提香,切出綠絲,切成白條,和臘肉拌在一起。臘味一朵朵,春意一片片。吃辣,加上火紅的腌辣椒。千萬不能加新鮮辣椒,幾個新鮮辣椒就能敗了監(jiān)利團子的原汁原味。不吃辣,放上一些胡蘿卜,就能平添幾分氣象。想要團子中有蔬菜的清香,想用菜葉扯一扯油膩,想要香味更連綿悠長,放幾把霉干菜。
炒團子芯要旺火燒油,加入肥臘肉,炒幾下,熬出二分油膩,但不變色,? ?變形;加入瘦臘肉,炒至五分熟,加入臘豆腐干、霉干菜、辣椒、胡蘿卜等,拌勻了就關(guān)火。最后加入大蒜,生大蒜容易保留香味,顏色也綠得好看,包在團子中,一口氣蒸熟,蒜香味就都在團子里了。
包團子也是一種享受,黃其中從小就喜歡幫母親包團子。母親也看出,黃其中與其他的孩子不同,膽大心細,吃得苦,耐得煩。
黃其中在鎮(zhèn)上上中學(xué)的時候,平時住校,只有星期六回家。回到家里的時候,母親一般還在田里勞作。父親當(dāng)時是小學(xué)校長,先放學(xué)回家,也下地幫母親干活去了。他回到家,已是饑腸漉漉。母親不會寫字,沒有留下什么話;父親會寫字,也沒有留下只字片語。他掲鍋蓋,鍋里只有半鍋水,但水是熱的,灶頭是熱的。他心中有驚疑,莫非草木灰里埋藏了一團團的喜悅?他的心跳加快,他明白只要他拿起火鉗,他就不會落空。他的手有些發(fā)抖,倒不一定是餓的。他用火鉗撥動草木灰,草木灰中有點點火星在激動地跳躍,在神秘地閃爍?;疸Q碰到硬物,脆脆地響;火鉗扒出了團子,圓圓地滾;他伸手拿起團子,滾滾地燙。他在飯桌上磕了磕灰,又用嘴吹幾下,用手拍兩下。好大的一個團子,足有三兩;好厚重的面色,金黃金黃。團子埋在草木灰中,帶出一身明麗,帶出一身焦香。這不是明火烤出來的,明火烤出來的顏色哪有這般深沉柔和?明火烤出來的顏色哪有這般勻凈自然?那一片明黃比金色的晚霞還要亮堂,這是草木灰的熱情烘托出來的!
黃其中還是覺得有些燙,他不停地倒換兩只手,瞅準(zhǔn)時機,從中間剝開團子。熱氣騰騰的香氣立即就彌散開,監(jiān)利團子是歲月累積而成的。他咬一口,團子外面焦脆,里面酥軟。再咬一口,五顏六色的團子芯,滿嘴都是臘香豆香,滿嘴都是蒜香辣香。黃其中熱辣辣地吃了一個團子,滿嘴流油。他吃得滿頭大汗,他吃得痛快淋漓。他又拿起火鉗,又在灶灰中扒了扒,又滾出一個團子……
三
他的父親黃清平是一位教師,八十年代,一直是中學(xué)校長。九十年代,他又在小學(xué)校擔(dān)任校長。他的家教很嚴(yán),孩子們都怕他。家里人很少見他笑過,也沒見他同誰開過玩笑。他在家里除了看書,就是到田里去做事。教書育人,勞動養(yǎng)心。他不允許孩子們在家里嘻嘻哈哈,更不允許打罵吵鬧的事情出現(xiàn)。他自己就是一個生活嚴(yán)謹(jǐn)?shù)娜耍蠛⒆觽円蚕袼粯訃?yán)謹(jǐn)。他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撒謊,最痛恨的就是拿別人的東西。如果他發(fā)現(xiàn)孩子犯了這兩條戒律,他一定會重重的責(zé)罰,讓孩子們再也忘不了這慘痛的教訓(xùn)。對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他倒沒有過高的要求。他從事教育多年,明白讀書還是需要天分的,不可能所有的學(xué)生都成為科學(xué)家,不可能所有人都按科學(xué)家來培養(yǎng)。所有人都要接受教育,但教育的層次一定是有區(qū)別的。孩子們只要努力了,考多少分,他并不看重。他從來不因為考試沒考好而責(zé)備孩子,他關(guān)注的是孩子平時的表現(xiàn),孩子有不好的表現(xiàn),他立即就能察覺到,他立即就提醒或制止。
他對黃其中尤其嚴(yán)格。這個孩子雖然聰明,但太貪玩。這個孩子是不是喜歡耍小聰明呢?還有待于觀察。但他認(rèn)為,一個男人如果總喜歡耍小聰明,格局就不大,不會有什么出息。有一段時間,孩子迷上了乒乓球。上學(xué)之前打,放學(xué)之后打,課間十分鐘,全用在打球上了。他提醒孩子得緩一緩了,不能影響了學(xué)習(xí)。孩子聽到警告,收斂了一些;但過了兩三天,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吃飯走路都在? ??磨乒乓球的事。
一天周末,黃清平在學(xué)校處理完一些事情就回家了。沒想到孩子放學(xué)后還沒回來,這是不允許的。如此貪玩影響學(xué)習(xí);也影響身體。等到在地里干活的人都回來了,倦鳥才知歸巢。黃清平看見兒子滿頭大汗,興沖沖地進了家門。他的姐姐對他做了幾個手勢,提醒他大禍臨頭了;黃其中也無心理會,竟哼起了勝利進行曲。但他很快就看到了坐在堂屋深處的父親,他沒想到父親今天提前回來了。
他老早就掌握了一些父親的活動規(guī)律,比如星期六要晚回家一個半小時,他可以充分地利用這段安全時間。今天的比賽太過激烈,他終于打敗了高年級的老大哥們,他的老對手夏平波也不得不甘拜下風(fēng),承認(rèn)失敗。這場勝利具有偉大的歷史意義,夏平波欺負(fù)他姐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
夏平波是一個胖子,家里很有錢,他有錢也舍得花錢。初三班的同學(xué),很多都受過他的恩惠。他籠絡(luò)了一幫同學(xué),專門欺負(fù)他們看不慣的同學(xué)。一天放學(xué)回
家的路上,黃其中看見夏平波帶著另外兩個同學(xué)在欺負(fù)姐姐;他們把姐姐逼到了墻邊,夏平波正在搶奪姐姐的書包。他綽了一根棍子,這是他當(dāng)時能找到的唯一的幫手。他明知他一個人打不過他們,但還是趕上前去。他也想過喊家長來制止,但情況緊急來不及了。他知道夏平波平時最怕班主任柳老師,他一邊跑一邊大喊:柳老師,快過來快過來,你的學(xué)生打人了!夏平波做賊心虛,他看都沒往后看,溜進一條小巷,躲起來了。
夏平波還是糾纏不休,姐姐很害怕,黃其中給姐姐出主意:你告訴老師去!姐姐說:告訴了,老師也管不到路上來。黃其中說:姐,你別怕,我有辦法!姐姐以為這只是一句安慰的話,也沒當(dāng)真。過了幾天,黃其中找了夏平波說:你欺負(fù)女生算什么好漢!看你這么胖,你敢跟我比嗎?夏平波一臉好奇,天下竟有這等說大話的人?這是哪里來的團子貨?他輕蔑地一笑:你想比什么?黃其中說:比摔抱個子,比打乒乓球,隨你!夏平波笑得眼睛連縫都沒有了,這兩樣都是他的強項,還用比嗎?夏平波說:小子,你聽好了!我看你還有些勇氣,兩項比賽,你只要贏一項,我就答應(yīng)你,不再欺負(fù)你姐。黃其中說:你說話算話!
摔抱個子是監(jiān)利方言,就是摔跤的意思,但規(guī)則卻和摔跤不同。摔抱個子,黃其中輸了,被摔得鼻青臉腫?;氐郊抑?,還帶著傷痛寫了一份檢查。
乒乓球比賽黃其中卻贏了,把夏平波打得一敗涂地。沒想到夏平波不服氣,又讓帶去的同學(xué)上,比了一場又一場,直到天黑,才心服口服,承認(rèn)失敗。
黃清平問他:干什么去了?黃其中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有些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來不及裝出懼怕的樣子,來不及裝出悔過的樣子,他竟有些自豪地說:打球去了!黃清平更生氣了:打球很光彩嗎?打球很自豪嗎?打球是理由嗎?打球就可以不回家嗎?黃其中有些回過神來,現(xiàn)在不是慶祝勝利的時候,他故意可憐巴巴地說:不是,很不是!黃清平說:先吃飯。吃完飯寫檢查,罰站兩小時!
還是媽媽細心,一打聽才知道,兒子是為了姐姐才被打傷;也是為了姐姐,才一次又一次罰站寫檢查。晚上,兒子睡下了。媽媽站在床邊,看見熟睡中的兒子,又是心痛又是高興,竟流下淚水:我的小團子貨,我的小團子貨兒!爸爸也在一旁笑道:沒有這一點團子氣,還算個男人嗎!
黃清平不擔(dān)心兒子的學(xué)習(xí)。他認(rèn)為:這小子是塊讀書的料!姐姐學(xué)習(xí)刻苦多了,只考上了中專。兒子的狀態(tài)一直很輕? ??,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該睡睡,一樣不耽誤。他考上了大學(xué),還是重點大學(xué)。也不能說他不努力,可他什么時候昏天黑地苦讀過?
從此以后他只擔(dān)心一件事:兒子是不是走正路。兒子拿回來東西,他只問一句:從哪里來的?他只要兒子花自己的錢買來的東西。他一直想讓兒子明白一個道理,但不知兒子是否明白這個道理;他一直想讓他的學(xué)生明白這個道理,但不知有幾個學(xué)生明白這個道理;他一直想讓別人都可以明白這個道理,但就是不知道別的人怎么了,別人不是不明白就是裝不明白,或者認(rèn)為不明白比明白好。他說的又太簡單:不是你的永遠不是你的,到了你家也不是你的,白拿來的東西不養(yǎng)家!可是那么多人都以為,把東西搬回家就是自己的了。
黃清平心里明白的道理,他說不出來。他只好打個比方:一個企業(yè)家,所有的人都喜歡他,他的產(chǎn)品受到所有人的歡迎,都來買他的東西。為什么所有人都選擇他?僅僅是因為他有好的產(chǎn)品嗎?為什么他能制造出這樣的好產(chǎn)品呢?為什么只有他才能制造出這樣的好產(chǎn)品呢?
勤奮努力當(dāng)然是不可缺少的,但僅有勤奮努力是遠遠不夠的。知識可以學(xué)習(xí)得到,智慧卻不是學(xué)習(xí)得來的。有知識并不一定有智慧。在充滿德性的土壤中,智慧才能發(fā)芽,而德性需要慢慢培養(yǎng)。沒有好的德性,沒有泉水一樣涌出的智慧,制造不出好的產(chǎn)品。更不會有無數(shù)人的追捧。所以莊子說:要開啟天性之門,不要開啟人心之竅。
黃清平告訴兒子:絕對不能拿別人的東西,更不能拿公家的東西,拿了也白拿,不屬于你的最終一定會失去!個人發(fā)達,家族興旺,子孫福壽綿延,靠的是德性,靠的是有德之后產(chǎn)生的能力!那些成功者,那些成就大事業(yè)者,他們經(jīng)歷了多么深厚的積累!有人會說:他們?nèi)鄽q就成功了,并沒有經(jīng)歷過多少積累。黃清平想:會下棋的人要看棋路三步,會釣魚的人要看水深三尺,這些人連眼前都看錯,還能說什么呢?天分也是一種積累,天分是德性轉(zhuǎn)化來的。沒有一代又一代德性的積累,哪里來的天分?對不明白的人,你說得明白嗎?這不是通過學(xué)習(xí)得到的。他很苦惱:到哪里去找忘言之人而與之言?
四
遠洲圍垸歷史悠久,早在明朝萬歷年間就開始修建。特別是一九五六年實施的重大水利工程項目,把多地修筑的垸堤連接起來,形成遠洲聯(lián)垸。聯(lián)垸經(jīng)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洪水,包括一九五四年的特大洪水。黃其中心里清楚,這些年政府在聯(lián)垸的修復(fù)加固上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的,聯(lián)垸完全可以可以做到萬無一失。居住在連垸里的遠洲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也有信心守住連垸。
監(jiān)利有一百五十多萬人口,土地資源卻有限。扒開遠洲垸堤泄洪,讓這塊肥沃的土地重新成為長江的洲灘;人口大縣一下子少了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有近四萬人需要搬遷安置,舉一縣之力,完成這樣艱巨的任務(wù),難度太大。
上游荊江分洪工程還沒有啟動。在沒有啟動荊江分洪工程之前,應(yīng)考慮暫緩遠洲聯(lián)垸泄洪。
三峽工程勝 利完工的日子不遠了,到時候?qū)母旧辖獬L江洪水對荊江大堤的威脅,扒垸泄洪的損失,并非完全不可避免。
黃其中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拿不定主意。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不應(yīng)該有什么一時的沖動;他為官多年,也深諳為官之道,他這樣做,一定要冒天大的風(fēng)險。柳鄉(xiāng)長等人一定會罵他是團子貨。監(jiān)利人說團子貨,可以是稱贊,也可以是詆毀,還可以是譏諷。柳鄉(xiāng)長的話就是一種譏諷。更可怕的是詆毀,有人說他自私,他自己是遠洲人,當(dāng)然舍不得老家淹,這么多年貪下來的錢財肯定都搬到老家去了,淹了可不白貪了!也有人說他釣名沽譽,想升官想瘋了,想出這么個損招,可別把自己想到監(jiān)牢里去了,公然違抗省防總的命令,這個罪名可不??!
別人怎么想,他可以不管,但縣委林書記怎么看,他很擔(dān)心。他首先得爭取林書記的理解和支持。如果他不理解,更不支持,怎么辦呢?那么,他至少要取得他的諒解,至少不反對阻止才好。
他也要堵一堵別人的嘴,他讓妻子回老家去接父親來縣城,就是一種姿態(tài),他堅決執(zhí)行省防總的命令。妻子去了三天,老父親還沒有來。老父親的意思很清楚:你們不是要扒垸行洪嗎?讓洪水淹死我好了!
明天就是完成遠洲鄉(xiāng)搬遷轉(zhuǎn)移的最后期限,黃其中給在省城的兒子打了一個電話,讓兒子回來陪爺爺幾天。他讓司機開車,他要再次去遠洲鄉(xiāng):一是巡查群眾轉(zhuǎn)移情況,二是接回老父親。
正是水淋淋的傍晚時刻,雨暫時停了,路兩旁的白楊樹上,還是密密麻麻地滴下雨水來。低洼的水田里,白茫茫的一片,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株稻苗露出一點點可憐的頭。高地上,黃豆苗飽經(jīng)雨水的抽打,還沒有緩過神來。天邊一堆又一堆的白云,像是隆起的雪山;雪山還在不斷地變大,變出各種各樣的形狀:時而是一只怪獸,張著大嘴;時而是一個巨人,頭上頂著一座山。夕陽照射下來,把雪山染成金黃。有一座雪山被夕陽洞穿,金色的晚霞光射向大地,射向廣闊的水面;水面上,幾只白鸛立著不動,羽毛也被照得閃閃發(fā)亮。天邊則越來越紅,紅霞好像在流淌,流成一條河。沒有流過的地方是淡藍色、橘黃色。紅色的河流在不斷地燃燒,天上的河流和地上的河流連在了一起,水底也燃燒起來了。
黃其中知道,滿天的積雨云,正預(yù)示還會有更大的雨水降臨。他看見一位老人牽著一頭牛正走上堤來,他示意司機停車。他下了車,走上前去問:大爺,您這是上哪?老人說:搬家,住了幾十年了,突然住不得了……黃其中問:沒有干部帶你們搬家嗎?老頭生氣地說:我不用他們帶,又不是上京趕考!黃其中笑了笑又問:村子里還有人嗎?老人說:連只雞都找不到了,就像水洗過的一樣干凈。老人突然問:你要找誰?黃其中知道老人誤會了,以為他是來找人的,他只得順口說:找你們村長。老人指了指遠處的一間哨棚說:前面就是龍家門哨屋,你去那里找他吧。勞力都在大堤上防汛,村長哪有呆在家里的道理?黃其中笑道:還是大爺您明白。
五
黃其中今年五十多歲,常理個平頭,短發(fā)根根直立,透出一股硬氣。他眼睛不大,但歷經(jīng)歲月還能黑亮如漆,英氣逼人。他的嘴又大又厚實,第一眼就能給人一種實在平穩(wěn)的好感。他用幾個晚上的時間,把自己的想法寫了下來,提出了關(guān)于暫緩三洲圍垸扒垸行洪的建議。該做的已經(jīng)決定做,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他來到林書記的辦公室,林書記正在向黨委辦公室張主任安排? ?作。林書記招呼一聲,說馬上就好。張主任也熱情招呼一聲。等張主任走后,黃其中說了幾句見面的客套話之后,很自然談到了在下面檢查工作的情況。說到柳鄉(xiāng)長,黃其中說:我以前是很看好他的。在這種非常時期關(guān)起門來喝得爛醉,太令人不可思議了!他還是那個上進心強的柳鄉(xiāng)長嗎?如果剛好出現(xiàn)重大事故,怎么交待?我當(dāng)時也是氣極,也想給他一個教訓(xùn),讓他停職反省。他的檢討還算深刻,我的想法,還是讓他邊工作邊改正錯誤,現(xiàn)在也正需要人手……
黃其中停下話頭,看了看林書記,林書記說:你處理得好,我完全支持你!黃其中又說:我也對他說了,還要找林書記檢討,響鼓也要重錘,還真得讓他長長記性。林書記點點頭,一邊說:是得好好敲打敲打!一邊在心里起了疑問:今天老黃不會只是來談柳鄉(xiāng)長的事吧?他過于輕描淡寫,反而不像他的風(fēng)格。他一直微笑著,饒有興致地聽黃其中講下去。他隱約覺得黃其中今天有些異常,他判斷黃其中一定有更重要的話要說。果然,黃其中慎重其事地說:林書記,有件大事和你商量,因為太重大,我都猶豫了很久!你我是肝膽相照,我就直說了,不對的地方,你只管批評。黃其中的一番話,使林書記臉上的笑容一絲一絲地斷掉了。黃其中很少這樣講話,繞這么大的圈子,他更多的時候是單刀直入。林書記不動聲色,他耐心地聽著。
黃其中講到遠洲,講到扒垸泄洪,他重點講了四萬多群眾的安置問題,解決這些問題有太大的困難。他最后講到自己的建議,希望林書記支持。林書記沒有想到黃其中會如此異想天開,他想干什么?這和省防總的指示是相抵觸的,這是要犯大錯誤的!他不能聽任黃其中胡鬧下去,他要制止黃其中的幼稚行為!林書記喝了口茶,看著黃其中,黃其中也坦然地看著他。林書記笑了笑,問:老黃,你多大年紀(jì)了?黃其中笑笑,他知道林書記問話的意思,但沒有開口解釋什么。林書記說:我不能看著你犯錯誤,我不同意你提的建議!你我都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說,我為你好!
從林書記的辦公室出來,黃其中心情很沉重。其實他心里明白,結(jié)果只能是這樣。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讓林書記來為他分擔(dān)擔(dān)子,這種事情,責(zé)任自負(fù)。他只是不想讓林書記過多地誤解他,他只是不想因這一事件而產(chǎn)生的矛盾影響到他和林書記的關(guān)系?,F(xiàn)在明朗了,該來的一樣都不少地來了。他不容自己多想,他擔(dān)心過多的猶豫反而會讓他失去勇氣。他回到辦公室,就給省防總發(fā)了一份傳真,談了對扒垸泄洪的看法,以個人的名義,提出了建議。
第六次洪峰又以排山倒海之勢猛撲過來,上游水位已經(jīng)超過了國家防總授權(quán)的分洪水位。
當(dāng)晚,省防總下達了新洲圍垸扒垸泄洪的命令,人民解放軍派出的幾位戰(zhàn)士執(zhí)行了這一命令。
第二天,人們在等待,遠洲聯(lián)垸在等待。黃其中坐在指揮大廳里,心中忐忑不安,他也在等待省防總的最后命令。凌晨二點,洪峰通過監(jiān)利縣城,大堤安然無恙。黃其中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遠洲圍垸上埋好的炸藥只等一聲令下,就要發(fā)出震天動地的爆炸聲。電話鈴?fù)蝗豁懥耍似饋?,他抓起電話,電話是柳鄉(xiāng)長打來的,詢問省防總的命令下來了沒有。黃其中吼道:你把心思放在守好大堤上!黃其中放下電話,把自己埋在沙發(fā)椅里,他現(xiàn)在最害怕聽到的就是電話鈴聲。好在電話也懂得? ??的心思,在夜深時刻睡了過去。凌晨三點,洪峰通過遠洲,遠洲圍垸穩(wěn)如泰山。
又是新的一天,終于雨過天晴了。晨風(fēng)吹拂,讓人覺得心情格外的舒暢。一夜未眠的黃其中走在大街上,他在一個小吃攤前坐下。他點了三個油炸團子,一碗豆?jié){。他很悠閑地吃了起來。小吃攤上,老奶奶在忙碌,他的孫兒提了一桶水過來。小孫兒看上去六七歲,他的力氣還小,提不了一桶水,水灑了一路。奶奶說:乖孫兒,你還小,提不動的。孫兒卻一臉認(rèn)真地說:我提動了,我的力氣夠大了,我還要提呢!奶奶哈哈大笑:好啊好啊,你就提吧,我的小團子貨,我的小團子貨孫兒!
黃其中開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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