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周享玥

編輯 / 周路平

“先回家還是先去長沙喝一趟嶺南佳荔？”，“是狠狠心花70塊錢買個12小時的硬座，還是對自己好一點呢？”4月17日，五一火車票開搶當(dāng)天，馮樂在為即將到來的假期盤算。她以為她有很多選擇，結(jié)果五一出行需求的井噴，讓這些計劃都落空了——她什么票也沒買到。

“五一火車票秒光”的話題很快沖上了微博熱搜，不少網(wǎng)友吐槽“一張票沒買到，黃牛倒是加了一大堆”、“五一票貴到我準(zhǔn)備在宿舍睡五天”。

實際上，早在4月中旬，就有多家在線旅游平臺預(yù)測，伴隨國內(nèi)疫情的有效管控，春節(jié)“就地過年”積壓的探親、出游需求將在今年“五一”釋放，旅游人次有望突破2019年同期的2億人次新高，迎來報復(fù)性出游。

然而，與多數(shù)人打卡旅游景點或者結(jié)伴出游不同，總有一群人或主動或被動，以獨處的方式度過假期。

買票難、路費貴是其中的萬千原因之一，而加班、時間太短、一個人遠在他鄉(xiāng)沒人約等因素更為普遍。但對于這些人而言，一個人度過假期時當(dāng)然有孤獨和崩潰，但也不是全部，他們總能在這樣的日子里找到平衡。

一個人過節(jié)，在加班中崩潰

研究生畢業(yè)沒多久的陳迎，在一家國企工作。今年春節(jié)，全國號召就地過年，陳迎所在的公司也規(guī)定，員工一律不能回家過年，也不能出省。

這是她早已預(yù)料的結(jié)果，甚至一度覺得興奮，“終于可以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時間了?！彼?a href='/chunjiejiaqi/' target=_blank>春節(jié)假期有14天，看書、減肥、健身……“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想躺著，就讓自己躺著，給自己一個放松和休息的時間，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以。”

然而，2月8日，春節(jié)假期第一天，領(lǐng)導(dǎo)就通知她開會。老板要求陳迎她們組必須在初七之前趕出一個方案，而這一方案此時的進度為零。

突如其來的加班徹底打亂了陳迎的“完美假期”計劃，同時也摧毀了她想要一個人享受假期的好心情。那天加班回家后，陳迎氣得一口氣吃了一斤餃子，等到反應(yīng)過來，又開始后悔，“吃了一周的水煮青菜減肥，白減了。”

圖/視覺中國

然后她哭著刷起了視頻，待情緒過去了爬起來運動，試圖把吃進肚子的一斤餃子減掉。

晚上七點，情緒無法排解的陳迎給父母撥了一個電話，想要好好“哭訴一下，尋求一點情緒上的安慰”。結(jié)果父母跟她講了一通“是個好事，好好工作”的道理。陳迎聽進去了一點，但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安慰。

而接下來的幾天，陳迎的情緒徹底崩了，按她的說法，四五天基本上都是以淚洗面，“騎自行車上班在哭，洗臉?biāo)⒀涝诳?，晚上刷手機也在哭，哭到不能停止?！?/p>

她去咨詢了心理醫(yī)生，為什么自己會哭到停不下來，“其實我并不是這樣的一個人?！睂Ψ礁嬖V她，“你可能太想要有一個假期了，內(nèi)心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所以才會崩潰到和平時很不一? ??！?/p>

這種情緒在除夕當(dāng)天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那天，陳迎一直睡到中午十二點多才起床，之后便開始躺著刷手機，放縱自己頹廢了一天。等到晚上，因為要減肥，年夜飯只做了一塊煎三文魚，一盤水煮油麥菜和一盤涼拌豌豆苗。但豌豆苗不知道在哪個烹飪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豌豆苗的莖咬不斷，很難咽下去，吃了一口就倒進垃圾桶里了?！?/p>

成年人的崩潰總是來的如此突然。晚飯過后，陳迎和父母打了一通電話，報了平安，絕口不提難以下咽的飯菜。父母讓她給長輩發(fā)拜年短信，陳迎口頭上答應(yīng)得很好，但一條都沒有發(fā)出去。她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掃了一輛共享電單車，圍著附近的街道足足騎行了78分鐘。

街上非常安靜，路邊偶爾閃過幾個燒紙錢的人。陳迎騎著車，碾過紙錢燃燒過的灰燼，耳機里單曲循環(huán)著的田燚的《冷》，歌曲的旋律一遍遍叩擊著她的大腦，很多已經(jīng)忘記了的事情開始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

“以前會給自己的孤獨找一種優(yōu)越感，說自己很享受孤獨，但那天是真的孤獨。”陳迎說，“覺得自己的情緒沒有任何人能夠承接?！?/p>

一個人旅行，困在公共廁所

如果說一個人過節(jié)，很容易陷入自己的情緒里，一個人出門旅行，收獲更多的是意想不到的新鮮和刺激。

宋希在30歲那年，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要趁著年輕，一個人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30歲這個人生不同的階段，格局和視野應(yīng)該要大一點，不應(yīng)該只專注于工作和一些最基本的個人生活需求?！彼鴮ψ约赫f。

宋?？紤]過進修學(xué)習(xí)，但很快因為自己所處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太忙而將一想法舍棄，轉(zhuǎn)而決定每年利用一段假期，飛去世界各地，走上一個15天的行程?！白x不了萬卷書，我就去行萬里路?！?/p>

在此之前，旅行這件事，宋希從來都是和朋友一起完成的。2017年國慶，她曾和朋友一起請年假飛往法國和西班牙，甚至在西班牙碰上加泰羅尼亞鬧獨立，好多人披著國旗在巴塞羅那集會，只有他們“天真地以為是有球賽，馬德里對巴薩”。2018年春節(jié)，宋希又和朋友去了泰國南部的甲米，在皮皮島潛了一次水。

圖/視覺中國

真正的“一個人的旅行”是在2019年春節(jié)，宋希獨自去了意大利，在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米蘭四個城市間走了15天，觀摩了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達芬奇等文藝復(fù)興時期大師的作品，甚至還碰上了蔡國強的個展。

“我不是那種有特別強的計劃性的人，”宋希說，一個人給這種旅行提供了最大的便利，不用受其他人意見的左右，“可能今天在這個城市很開心，我就多留一天，不開心就穿到其他城市轉(zhuǎn)一圈再回來?！?/p>

“在這種情況下，你偶然間碰到某處漂亮景色瞬 間的那種感動，實際上是遠大于你有計劃地去到一個地方的那種心情的?！?/p>

一個人旅行帶來的隨機性，也讓28歲的陳迎著迷，她將這種體驗比喻為“抽盲盒，每次旅行都會有不一樣的驚喜”。不過，相比起宋希動輒上萬的出國游，陳迎更多是在國內(nèi)“窮游”。

陳迎的一個人旅行史，最早可以追溯到2013年的國慶節(jié)。那年，她大二，因為有感于自己“成年了，有種想要向外界探索的欲望”，便決定外出走走。

但囿于母親只給了700元資金，且與朋友在住宿條件和旅游景點上無法達成一致。陳迎做了個瘋狂的決定，一個人在長春逛了一圈后，又臨時決定買一張長春往北京的站票，站上十幾個小時抵達北京，去看了傳說中的天安門、清華北大以及圓明園。

“都是耳熟能詳?shù)牡胤?，書上電視上的畫面與現(xiàn)實重疊時，感覺很夢幻?！标愑貞浾f。但夢幻背后往往緊跟著一種叫“現(xiàn)實”的東西。700元的窮游讓這趟旅行捉襟見肘，除去回程火車票，陳迎第一晚本來打算睡在公園的長椅上。

但后來一想，覺得“實在不靠譜”，就找了個胡同里的賓館，求著人家用150元捱過了一晚，第二天又買了一張回哈爾濱的站票，站了18個小時才回到家?！暗郊視r，兜里就只剩一塊錢了，白頭發(fā)也多了好幾根?！标愑f。

但這次旅途中的那種“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的新鮮和刺激”，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這是平時規(guī)律的生活無法提供的失控感，讓她著迷。

她能清楚地回憶起這次旅程的細節(jié)，比如火車上的大爺在下車時送給她一個小馬扎，和她一起擠在火車上席地而坐的大叔給了她一個橘子，以及一個帥小伙在上廁所時麻煩她幫忙照看電腦，這些點滴鐫刻成了磨滅不去的記憶。

后來的日子里，陳迎至少會為自己每年安排一次獨自出游，住過湛江三四十元一晚的小旅館，聽過墻壁上簡單鑿出的小破窗外呼呼而過的風(fēng)聲，去過要坐二十個小時硬座才能抵達的城市。盡管一個人的窮游總是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不便，有些好的餐廳舍不得吃，有些突發(fā)情況只能一個人去硬挺，但陳迎依舊愛上了這種度假方式。

如果陳迎碰到了21歲的北京大學(xué)大四男生趙楊，兩人應(yīng)該會很有共同話題。作為北大車協(xié)的一員，趙楊出游多數(shù)時候與自行車為伴，有時也會乘坐火車和公交。2021年3月，他在寒假結(jié)束之前獨自去了長三角的諸多城市；清明假期又翹掉兩天課，為自己策劃了“承德密云五天四夜游”，其中途經(jīng)了自己在地圖上好奇已久的鷹手營子礦區(qū)。

趙楊的第一次獨自旅行是在2019年7月，那個暑假，他從北京一路騎行到了河北省保定市淶源縣。淶源是他在2011年隨班級參加社會實踐活動的目的地，大二時他突發(fā)奇想，希望騎車故地重游。

他最初的計劃是從北京騎行一天半至淶源，然? ??乘坐綠皮火車返回，但由于淶源火車站太小，無法提供自行車寄送，最后只好臨時改成坐長途汽車回家。

十分靈活的行程安排和熱衷于打卡每個城市的圖書館的癖好，甚至喜歡一邊旅游一邊讀論文寫作業(yè)的習(xí)慣，都讓趙楊很難遇到“同道中人”，甚至因為經(jīng)常翹課出游，也沒幾個同學(xué)愿意跟他一起。

但在一個人的旅途中，趙楊偶爾也會和陌生人聊上兩句。比如騎車騎不動時，他會叫來貨拉拉載著自己和自行車走一程，并順路與司機攀談。在他的印象中，貨拉拉司機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

偶爾也有尷尬的遭遇。今年3月，趙楊就被困在了鎮(zhèn)江西津渡古步行街的公共衛(wèi)生間里。趙楊沒有聽到工作人員的聲音，門被從外面鎖上了，周圍一片靜寂，趙楊只好自己趴在門邊向外看，發(fā)現(xiàn)有一兩個路人經(jīng)過，“但感覺很羞恥，就沒有拍門?！弊罱K，他通過衛(wèi)生間墻上貼著的投訴電話叫來了保安，得了對方一個同情的眼神。

一個人宅家，什么都不想干

相比于那些獨自出行的人，更多的人選擇在假期宅在家里，刷著抖音看著擁擠的人潮和飛機晚點的新聞。

衛(wèi)瑤曾在成都一家傳媒公司實習(xí)，做新媒體運營，俗稱“小編”，日常工作是撰寫針對藝人的簡單采訪提綱以及后期的剪輯、動態(tài)內(nèi)容分發(fā)。這種工作，加班剪輯是常有的事，甚至周末休息時間偶爾也會被占用。

那是衛(wèi)瑤想要擁有一個人獨處假期的意愿最為強烈的時期。驟然間高速運轉(zhuǎn)起來的工作和生活消耗掉了她過多的精力，反而讓她向往起一個人的生活來，不愿用更多的精力去社交。

圖/視覺中國

“我屬于會比較考慮和迎合別人情緒的人，這樣就很累，而我一個人的時候，就不用擔(dān)心別人會不會不舒服，可以完全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毙l(wèi)瑤說。

不久前的清明假期，衛(wèi)瑤選擇了一個人度過，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那幾天意外地沒有熬夜，早睡早起，會給自己做早餐，去超市購買需要的物品，去影院看了幾部電影，督促自己按時鍛煉，歲月靜好?！?/p>

“獨處意味著更安靜、更自律，屬于自己的時間就不太想與外界聯(lián)系?！毙l(wèi)瑤說。

繁忙的工作節(jié)奏耗盡了不少上班族外出的熱情，很多人假期寧愿躺在床上，躲在出租屋里，尋求短暫的寧靜。

22歲的方圓是個典型的“宅女”，用她自己的話說，“社交需求和能力是真不怎么樣”，每逢假期，除了少部分情況，和朋友約頓飯，逛逛街，其余時間都是獨自待在家里，“做些自己喜歡的事?！?/p>

“我比較懶，放假基本上不出門，躺在床上刷手機看劇，有時候看心情自己買買菜、做做飯，有時候也能整個假期頓頓點外賣，很隨心所欲；偶爾會看看小說，嘗試自己碼碼字，很有成就感?！狈綀A說。

她喜歡在電腦里囤上一大堆前兩年口碑不錯的電視劇，然后趁著假期，點個外賣慢悠悠地吃著，宅在家中將其一口氣追完。過去半年，她追完了2019年的熱播劇《東宮》和近期熱播的《山河令》《司藤》，“那種囤積起來，沒有間斷的快樂，真的太爽了”。

自從兩年前畢業(yè)出來工作，方圓對假期的期待完全變了。上學(xué)那會兒，每個周末都恨不得 和同學(xué)出去逛街看電影，四處走走看看，工作后，卻再沒了那種精氣神，“一遇到假期，恨不得天天窩在床上，其他的都不想干?！?/p>

孤獨感，滿足感

但是，一個人過假期，孤獨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

清明假期的第二天，方圓睡到10點，抬眼望著從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和頭頂白色的墻壁，突然感覺四周“萬籟俱寂，空空蕩蕩”，一種對于未來的無奈和恐懼迅速爬滿心頭。“為什么會有這么低落的情緒？”方圓不解。

按陳迎往常的經(jīng)驗，孤獨的時刻則經(jīng)常發(fā)生在夜晚，手機刷得百無聊賴時，往往會突然產(chǎn)生一種“其實也沒有什么可看，渴望真實的碰觸”的想法，又或者是看到街上正在散步的一家三口，觸景生情的味道更加濃烈。

圖/視覺中國

衛(wèi)瑤對這種情緒早已習(xí)以為常。她允許孤獨情緒的存在，“我希望自己能與它和解，因為以后的人生終歸是一個人的?！睉汛е@種想法，衛(wèi)瑤享受著大部分一個人度過的假期，“盡情放縱自己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宋希曾對“一個人的假期”和“孤獨”之間的關(guān)系，有過較為深入的思考。在她看來，這幾年興起的“孤獨經(jīng)濟”，包括越來越多的人傾向于一個人旅行的現(xiàn)象，其實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有很直接的關(guān)系。

“當(dāng)人們的經(jīng)濟情況越來越好，不需要兩個人捆綁在一起才能共同達成某一個生存目的時，人就會開始逐漸走向孤獨?！彼蜗Ｕf，她的周圍有不少獨居的朋友，都是這個狀態(tài)，“經(jīng)濟獨立了，就越不會去遷就別人，能一個人花錢解決的，你會更愿意去用一個人的方式解決這個事。”

陳迎的假期，除了一個人旅行或者回家看望父母外，一般都會自己宅在家中?！懊看斡媱澏际窍肟磿旧弦部床簧蠒?，常常是后半夜4點鐘睡覺，第二天12點或者1點起，點個外賣，隨便刷刷手機，就又到晚上了，等到最后一天陷入抑郁狀態(tài)，假期怎么就這么沒了。”

“而讓人滿足的地方是，你可以有一個時間，真正只留給自己，完全以‘我’的這個身份去獲得一個喘息的時間?！标愑f，“就像有時候一個人睡到頭昏腦漲，但就是會油然生出一種喜悅，覺得至少我還有在假期一覺睡到中午的權(quán)利。”

每一個人都在尋找自處的方式。

過去兩三年，宋希每年都會外出走一走，“在不是熟人社會的那種環(huán)境下生活一段時間”，即便不出游的日子，也是一個人在家呆著。

一個月前，宋希裸辭掉了自己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工作，趁著清明假期，去了一趟桂林，在桂林的山水間，感受了龍脊梯田并不應(yīng)季卻出人意料的美景和山間小寨那種“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超然生活。4月26日，趕在五一假期前，她又飛往成都，去看了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內(nèi)雪山屹立的畢棚溝、海拔4860米的達古冰川、風(fēng)景如畫的九寨溝和處在枯水期的黃龍，還計劃五一去到樂山，看看樂山美食的“人間煙火氣”。

對于一個 人的假期，宋希覺得，“如果你有自己的愛好，也有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你會發(fā)現(xiàn)，即使一個人度過的時間，你的精神生活依舊不空虛，社交生活也不寂寞。兩個人有兩個人的樂趣，一個人也并不孤單。”（實習(xí)生黎雨辰對本文亦有貢獻）

（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馮樂、陳迎、衛(wèi)瑤、方圓、宋希、趙楊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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