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封有個中岳廟分號叫借錢廟
走南闖北，聽的稀罕事兒不算少。
當(dāng)登封市政協(xié)文史委副主任常松木先生說潁陽鎮(zhèn)有個“借錢廟”時，我還是吃了一驚。
借錢廟？顧名思義，是能從廟里借來“錢”的。
從廟里借“錢”，還不還？不還的話，廟里如何維持繼續(xù)“借錢”？
借個一次兩次，乃至十次八次，該廟不可能被百姓冠以“借錢廟”。
只有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一直在“借錢”，該廟才可能以“借錢廟”聲震一方。
聽說有的廟里從事過“碗盤”業(yè)務(wù)——誰家有紅白喜事，在廟里燒炷香，“碗盤”就如約飄然而出。用完還上，如此反復(fù)。廟主暗中“操作”，百姓以為是神的幫護。
“碗盤”業(yè)務(wù)，操作不難；“借錢”業(yè)務(wù)，操作起來，自然難上加難——“碗盤”用完，留之多余；金錢在手，留之無多。
借錢廟遺址
“借錢廟，聽說過嗎？”記者問著名宗教學(xué)家溫玉成先生。
溫玉成先生答：“借錢廟？怎么個借法？從來沒聽說過。這種廟不會有吧？”
關(guān)于借錢廟，1986年版《潁陽鄉(xiāng)志》云：“借錢廟原名中岳廟（注：中岳廟‘分號’），位于潁陽鎮(zhèn)北10余華里的丘陵上。北依紫云山，西有馮溝村，東臨王家 。廟內(nèi)有正殿3間，南有山門。廟內(nèi)外石碑林立，古柏挺拔，現(xiàn)已損壞。”
關(guān)于借錢廟，1986年版《潁陽鄉(xiāng)志·傳說·借錢廟》云：www.shaolinwenwuxueyuan.cn廟建于何時，無從確考。廟院幾百畝，道士十幾人。每年所收糧食、財帛，盡歸“中王（中岳廟神）。”四周百姓，一年四季如遇饑荒，便拿箔表香紙，赴此廟向“中王”借錢。借時，在紙上寫出姓名、地址、借錢數(shù)字以及還錢時間，燒上香，磕個頭，到廟外等一會兒?；貋?，“借條”不見了，條上注明請求的借錢數(shù)，則會埋在香爐之內(nèi)（這當(dāng)然是廟主借機而為），借錢者取了便是。至于還錢，只許多，不準(zhǔn)少。不足者，“中王”則要給予懲罰。鄉(xiāng)民得了錢，解決了困難，為感恩“中王”，遂將中岳廟改為“借錢廟”。時過境遷，不知何時，遇到困難不能再求“中王”，遇到災(zāi)年，有的鄉(xiāng)民背井離鄉(xiāng)，廟內(nèi)道士也走的走，散的散，借錢廟有名無實，徒有殘廟。
能向神癨借錢的廟
廟院幾百畝，道士十幾人的傳說，也早已成為昨天的故事。而今，唯余十幾畝的殘院，十幾間破房；“借錢道士”，早已不知云游何方。
2009年春夏之交，“借錢廟”空空蕩蕩，只有村里的幾位老人在大殿里聊些家長里短。
“門前的一對石獅子，也在幾年前被人偷走了?！币晃焕先藝@息道。
借錢廟山門右側(cè)的墻上，鑲嵌著一通石碑。碑云：
“登封縣柳東四里借錢廟馮家溝社首李萬劉恩厚劉子春三人
萬歷三十九年三月十八日立”
萬歷三十九年，是公元1611年；三月十八日，是中岳大帝的生日。
院內(nèi)正殿之側(cè)，亦有一通石碑。碑云：
“大明國河南府登封縣柳東四里人士見在
借錢廟四圍……
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孟春上旬二月十六日……立”
嘉靖三十九年，是公元1560年。
有關(guān)“借錢廟”的文字，殘碑中只見這么一些記載——另外，還有“重修借錢廟戲臺”云云，年代不可考證。
其實，這些文字已經(jīng)足以證明，此廟“借錢”，并非只是傳說。
網(wǎng)上搜索，看到臺灣百姓向神借錢的一則新聞。
今日臺灣百姓向神借錢，是新聞；公元1560年潁陽百姓向神借錢，當(dāng)然是大新聞。
臺灣的這則新聞是——《向神借錢廟外借2億收回3億》：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孟加拉經(jīng)濟學(xué)家尤努斯，讓銀行借錢給窮人，而臺灣則有廟宇借錢給想討個吉利的民眾。南投一家土地公廟外借所謂的平安發(fā)財金，1年達到30萬人次，累計未償還的金額達到1000萬元。但由于民眾還錢時都會多加一點利息，廟方1年借出2億元，卻能收回3億元。
民眾來向神明借錢，一人最多借600元。要說緩解財務(wù)困境，可能不太夠。不過，還是有民眾覺得發(fā)財金的立意很好。盡管民眾說，向神明借錢不敢不還。但廟方表示，一年平均有1．5萬人沒有把錢還給神明，借據(jù)堆了一整面墻。廟方不認(rèn)為這些人故意欠錢，只會寄上一張明信片，提醒他們。盡管生意工作忙，不方便前來還愿，還是要記得（還錢），（以便）讓土地公也能造福其他信眾。
在某《借錢論壇》上，則有這樣一個帖子——
《向神借錢的地方》：臺灣一些廟宇，在過年時有時會有給信徒提供借貸的服務(wù)，并不是向廟方借錢，而是向神癨本身借錢。提供借錢服務(wù)的廟，大部分是供奉土地公或財神，有些是當(dāng)?shù)刂膹R宇，可供借貸的金額，從幾百元到幾千元都有。金額雖然不大，但信眾多相信由神明處借得的金錢具有該神的靈力或庇佑，若拿去投資，必定能夠以數(shù)倍、數(shù)十倍賺回。至于借錢的手續(xù)，通常是在神明的面前擲，如果擲不到，就將金額減少再擲。取得同意后，或者立據(jù)限期，或者由神明自己監(jiān)督信徒的良心，各廟方法不一。還錢時，是否要加特定的利息，也是因廟而異。不過，得利還錢的信徒大多會另行奉獻，作為感謝的表示，也是該神癨靈驗的宣傳。以下，介紹有名的借錢廟宇……
之所以“搬來”這些訊息，在于臺灣“借錢廟”的當(dāng)下性可與潁陽“借錢廟”的傳說性互為“鏡鑒”——為此，記者沒有采信今日潁陽老人關(guān)于借錢廟的口述傳說，直接“搬來”的是１９８６年版《潁陽鄉(xiāng)志》上的材料。
今日臺灣的“借錢廟”與歷史上的潁陽“借錢廟”，其操作方式，近乎一樣：１．不是向廟方借錢，而是向神明借錢；２．接受神明監(jiān)督，且必有儀式——臺灣擲，潁陽燒香、磕頭；３．一般都有借錢手續(xù)與借貸憑證，由廟方管理；４．必須還錢，且一般要有利息，潁陽方面“只許多，不準(zhǔn)少”；５．?dāng)?shù)額都不是很大，借錢在今日臺灣在于討個吉利，在歷史潁陽在于解除燃眉之急；６．借錢中，可能有“壞賬”，但都在謀求資產(chǎn)增值，以期這種信貸方式得以繼續(xù)下去……
不同的是，也許今日臺灣借錢，是搭建在信仰之上的一種“娛樂”；古代潁陽借錢，在于廟方以信仰聚魂，為信徒排憂解難。無論娛樂還是解急，借了神明的錢倘若不還，心里總會不爽。
當(dāng)然，更大的不同在于，臺灣借錢發(fā)生在今天，潁陽借錢當(dāng)在四五百年前，至少在明代中期已經(jīng)很具規(guī)模與影響。
倘若拋卻宗教的衣裳，都是信貸，都是與當(dāng)下銀行一樣的信貸，乃至“手續(xù)”，都驚人的雷同——只是銀行信貸，靠法律監(jiān)督；廟宇信貸，靠神明監(jiān)督。
法律監(jiān)督與神明監(jiān)督，哪個更高明，哪個更有效？從臺灣土地公廟的有關(guān)數(shù)據(jù)看，壞賬在５％——現(xiàn)代銀行一般把壞賬率控制在５％以內(nèi)，加之土地公廟的借錢者可能有因各種因素逾期未還者，尚不能列入壞賬，因此它的信貸風(fēng)險，還是控制在現(xiàn)代銀行能夠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的；而“土地公廟１年借出２億元，在信徒自由心證償還的情癋下，卻能收回３億元”，其利潤率高達５０％——而現(xiàn)代銀行，能有５％的利潤也就不錯了。
當(dāng)然，因系小額借款，廟方與現(xiàn)代銀行當(dāng)存在諸多不可相比性。
也許得不出哪個更高明、哪個更有效的結(jié)論。
但是，沒有宗教，就沒有西方市場經(jīng)濟——這近乎是學(xué)界的共識。
潁陽借錢廟，原點也許基于宗教的慈與善；但它探索的，卻是宗教與市場如何互動。
潁陽借錢廟的探索，令人敬畏。
能娛眾神狂歡的山
“借錢”是哪個道士的發(fā)明，無從考察。
甚至“借錢”起于何時，毀于何時，都無從考察。
潁陽借錢廟為何不再“借錢”，當(dāng)與中國社會大的背景、大的動蕩密切相關(guān)。
它的探索，沒能被改良、推進為一種社會乃至市場法則，甚為可惜。
也許晉商抬出關(guān)公，就是一種改良與推進。
但無論如何，在這條道路上，中國走得并不是很好。
潁陽借錢廟能給今天的我們什么啟示？這個，記者也難以說清道明。
與記者同行的北京電影學(xué)院音像出版社副總編輯、影視中心主任、國家一級編劇莫雪峰先生站在借錢廟院內(nèi)，無限感慨：“以神布道，以神行善，特別是以神信貸，這簡直是太棒了！竟然還在明代！我們的企業(yè)家，特別是銀行家，應(yīng)該到這兒看看！借錢廟當(dāng)是中國銀行家、企業(yè)家乃至社會學(xué)家等朝拜的圣地！”
但破敗的借錢廟，無精打采。只有附近的村民，不能相忘。
１９９４年３月，他們因陋就簡，盡力維修。碑云——
中王廟（不稱中岳廟，也不稱借錢廟——也許不再借錢，借錢只能回憶了）者，登邑潁北之名勝也。山環(huán)水抱，氣勢恢宏；臥龍宿鳳，人杰地靈。蓋造化只鐘靈于斯，豈人力之所能為哉。世稱借錢廟者，乃緣曩昔中王（中岳王）神靈顯赫，普濟眾生之故也?？计鋸R史，傳說始建于漢，鼎盛于元。歷次重修，有案可稽者，元有至元、明有萬歷也。今日尚可記憶者，維民國初年白氏修葺正殿也……
這次維修，百姓整了山門和部分廂房，平整了一下院內(nèi)土地。
據(jù)《潁陽鄉(xiāng)志》編輯王昭渠先生說，借錢廟兩通較完好的石碑，藏在登封有關(guān)單位。也許“始建于漢，鼎盛于元”等，據(jù)此而出。
在借錢廟，尚存一通字跡漫漶的石碑。蓋碑乃“金朝泰和五年（１２０５年）碑”，曰“重修中岳中天崇圣帝行宮之記”云云。
１２０５年前，廟已存在，是“中岳中天崇圣帝行宮”，中岳廟“分號”。
在這塊石碑上，沒能尋得“借錢廟”三字。
借錢廟，為什么在潁陽誕生？
這個問題也許很難找到答案，不妨回望古代潁陽的廟，看看借錢廟北的山。
在潁陽，幾乎村村都有古廟，鎮(zhèn)上則不下１０座古廟遺址——古代潁陽，神各有廟，是眾神狂歡的地方，只是現(xiàn)在，都是遺址，或“維新”的不招眼的廟而已；借錢廟之北的紫云山（中靈山），一山之中，而今廟宇連綿，神靈毗鄰而居，是眾神狂歡之山。
信什么的，都能在紫云山找到自己的神；叩訪此山，有錢沒錢一樣，廟主齋飯伺候。
傳說女媧在此山煉五色石補天。山上山下，如今都還有“五色石”。從來沒在其他的山上，見過如此眾多的五色石頭；一個名曰琉璃崖的地方，山似乎就是五色石壘起來的。傳說，這兒是煉五色石的地方。
女媧補天，都在傳說。紫云山有他處、他山不見的五色之石。
安陽宮下，有神清之洞。３月２８日，春風(fēng)和暢，山頂下了小雨，神清之洞，竟然飄起雪花。當(dāng)年，潁陽玄都觀道士許真人（許旌陽后裔）在此清修，歐陽修追隨于此，其詩《戲石唐山隱者》云——
石唐仙室紫云深，潁陽真人此算心。
真人已去升寥廓，歲歲巖花自開落。
我昔曾為洛陽客，偶向巖前坐盤石。
四字丹書萬仞崖，神清之洞鎖樓臺。
云深路絕無人到，鸞鶴今應(yīng)待我來。
這首詩，與歐陽修另外兩首寫許真人的詩，刻在同一塊石碑上。
《送龍茶與許道人》云——潁陽道士青霞客，來似浮云去無跡。夜朝北斗太清壇，不道姓名人不識。我有青龍古蒼壁，九龍泉深一百尺。憑君汲井試烹之，不是人間香味色。《贈許道人》云——
洛城三月亂鶯飛，潁陽山中花發(fā)時。往來車馬游山客，貪看山花踏山石。紫云山洞鎖云深，洞中有人人不識。飄飄許子旌陽后，道骨仙風(fēng)本仙胄。多年洗耳避世喧，獨臥山巖聽山溜。至人無心不算心，無心自得無窮壽。忽來顧我何殷鉞，笑我白發(fā)老紅塵。子歸為筑巖前室，待我明年乞得身。神清之洞洞崖皆五色之石，紫色是主色調(diào)。這兒，也是元丹丘的“紫云山莊”。李白與元丹丘在此飲酒，留下千古名篇《將進酒》。
紫云山前，有古官道通往洛陽。再往西不到２０公里，就是龍門石窟。
而今，鄭少洛高速公路從山前走過。
走過而已。
在潁陽，連個口子都沒開，沒給少康、潁考叔、李白、歐陽修等，留些兒臉面。
并入登封，潁陽為鎮(zhèn)，古跡略顯凋零。
抱愧潁陽，抱愧古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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