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漢畫中牛首、雞首人身的神靈究竟所指何物?
司馬遷講秦祠,陳寶、怒特二祠最有名。
陳寶祭祀的對象是一塊雉幻化而成的石頭,怒特所祭為一頭由大樹變化而成的牛,這兩種祭祀都是秦人特有的祭祀。不過,陳寶祭祀直至西漢末年還是國家祭祀,而怒特祠在漢代便退出國家祭祀的行列,逐漸消逝。
關(guān)于怒特、陳寶的神話學(xué)含義,田天做過討論。關(guān)于陳寶與隕鐵、冶鐵的關(guān)系,李旻做過討論。關(guān)于怒特、陳寶的畫像石形象,曾磊和姜生做過討論。但“陳寶”、“怒特”二神的具體所指卻撲朔迷離。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李零教授的文章《陳寶怒特解:隕鐵與羚?!贰!耙粔K石頭一只雞,一棵大樹一頭牛,古人越說越神,神秘的背后自有真實在。”
陳寶怒特解:隕鐵與羚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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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文
本文原刊于《讀書》2021年11期
司馬遷講秦祠,陳寶、怒特二祠最有名。二〇一三年夏,榆林文物保護研究所的喬建軍所長到清澗接我,陪我游陜北。八月二十三日,看綏德畫像石館,嘗見一石,辛店鄉(xiāng)延家岔村出土,上有牛首人身怪,佩刀(環(huán)首刀),自題“豐怒特”(圖1-1、圖1-2),自是怒特?zé)o疑。綏德畫像石還有一種雞首人身怪,與這種牛首人身怪形成對照,如崔家灣鎮(zhèn)蘇家圪坨出土過一件畫像石(圖2),畫面上就有這種怪物,腰間佩劍。有時,兩種形象還同時出現(xiàn)(圖3)。后者當(dāng)然就是陳寶?;氐?a href='/beijing/' target=_blank>北京,喬所長寄我綏德畫像石拓片多種,我很感謝他。
圖1-1 “豐怒特”榜題
圖1-2 綏德畫像石中的“怒特”
關(guān)于怒特、陳寶的神話學(xué)含義,田天做過討論。關(guān)于陳寶與隕鐵、冶鐵的關(guān)系,李旻做過討論。關(guān)于怒特、陳寶的畫像石形象,曾磊和姜生做過討論。這類話題與寶雞有關(guān),勾起我對寶雞的懷念。一九八一年,我在那里挖過秦墓,后來經(jīng)常去,時常關(guān)注當(dāng)?shù)氐陌l(fā)現(xiàn),如雍四畤和文公以來的秦公大墓。
陳寶是什么?怒特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這里試做解釋。
陳寶祠
見《史記》之《秦本紀(jì)》《六國年表》《封禪書》(兼三家注)、《漢書》之《成帝紀(jì)》《郊祀志》、《宋書》之《符瑞志》、《水經(jīng)注·渭水上》、《括地志輯?!肪硪弧?a href='/chencang/' target=_blank>陳倉縣》、《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寶雞縣》、《藝文類聚》卷九〇和《太平御覽》卷九一七引《列異傳》,以及揚雄《羽獵賦》等。
圖2 綏德畫像石中的“陳寶”
讀文獻,有三點印象。
第一,《秦本紀(jì)》“(文公)十九年,得陳寶?!薄斗舛U書》:“作鄜畤后九年,文公獲若石云,于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shù)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于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云,野雞夜雊。以一牢祠,命曰陳寶……唯雍四畤上帝為尊,其光景動人民唯陳寶。故雍四畤,春以為歲禱,因泮凍,秋涸凍,冬塞祠,五月嘗駒,及四仲之月月祠,若陳寶節(jié)來一祠?!鼻匚墓拍辏ㄇ捌咚钠撸┦乔匚墓胤禌F渭之會(今寶雞市)后十五年,獲陳寶是祥瑞見,秦文公于陳倉北阪城立祠祭之,屬于秦史上的大事。
第二,陳寶,《封禪書》叫“若石”,揚雄《羽獵賦》稱“天寶”,意思是天上掉下來的寶石,天上掉下來的寶石是什么?其實是流星墜地后殘留的隕石?!肚乇炯o(jì)》索隱引蘇林說謂“其色如肝”,當(dāng)是鐵隕石。夜間,流星穿越大氣層,有巨大閃光和雷鳴般的轟響,好像雄雞一唱,引起野雞齊鳴,因而產(chǎn)生各種關(guān)于雞的神話(如二童子、寶夫人)。晉灼說“天寶,雞頭人身”(《漢書·揚雄傳上》注)。唐代把陳倉改名寶雞,一直沿用至今。
第三,陳倉北阪城是夜間觀察流星雨的上佳地點,有如觀象臺。《郊祀志下》記載:“高祖時五來,文帝二十六來,武帝七十五來,宣帝二十五年,初元元年以來亦二十來?!碑?dāng)?shù)厝讼嘈牛咸鞂@個地點格外關(guān)注?!斗舛U書》說,陳寶對秦人影響最大,重要性僅次于祭祀青、白、黃、赤四帝的雍四畤。
圖3 離石畫像石(馬茂莊二號墓出土)中的“陳寶”和“怒特”
陳寶是秦地所獲鐵隕石。但陳寶為人所重卻并非始于秦,而是昉自周。非子邑秦是周人分土為附庸。秦之興也,一直是靠緊隨周后。陳倉城本身就在廣義的周原之下。《尚書·顧命》提到“陳寶”,一點兒不奇怪。
《顧命》講周成王的廟堂陳設(shè),提到“越玉五重,陳寶、赤刀、大訓(xùn)、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陳寶”赫然列于一串寶玉名中,而且排在最前面。舊注以“陳先王所寶之器物”為說,含糊其辭,顯然已不知其本來含義。王國維《陳寶說》指出,《顧命》陳寶即《封禪書》“若石”,很對,但又說“其質(zhì)在玉石間,蓋漢益州金馬碧雞之比,秦人殆以為周《顧命》之陳寶,故以名之,是陳寶亦玉名也”,則仍有未達。
當(dāng)年,一九三三至一九三七年,蘇秉琦先生代表北平研究院在寶雞斗雞臺溝東區(qū)發(fā)掘,寫成發(fā)掘報告《斗雞臺溝東區(qū)墓葬》。這一發(fā)掘是配合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隴海鐵路寶雞段的工程。斗雞臺在渭河北岸的賈村塬(東為鳳翔原,西為陵原),乃陳寶雞鳴祠的俗稱。作者說,史籍所見陳倉古城及陳寶祠遺址與斗雞臺遺址約略相當(dāng)。賈村塬西南角有“寶夫人祠”,被鄉(xiāng)下人當(dāng)求子的“娘娘廟”,也和“陳寶”的古老傳說有關(guān)。當(dāng)時,蘇先生已指出:“然則所謂‘若石’,所謂‘陳寶’,原不過為‘流星’,‘隕石’,特神乎其說而已?!边@比王國維的玉石說更為準(zhǔn)確。我自己也多次強調(diào)這一看法,如一九八三年在《〈史記〉中所見秦早期都邑葬地》(《文史》第二十輯)一文中,二〇〇五年在《鑠古鑄今》(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一書中。
“陳寶”的“陳”指陳倉城。陳倉城位于汧、渭二水交匯處,乃倉儲漕運的樞紐,城以倉名。寶雞孫家南頭是秦蘄年宮所在,曾發(fā)現(xiàn)過大型漢代倉儲遺址?!端?jīng)注·渭水上》講陳倉縣,謂“縣有陳倉山,山上有陳寶雞鳴祠”“魏明帝遣將軍太原郝昭筑陳倉城”?!对涂たh志》卷二說,陳倉城分上下城,“上城是秦文公筑,下城是郝昭筑”。好多年前,劉明科先生陪我上過此塬,蘇先生說的火車隧道還在,塬頂蓋了房子,半坡上有個駕校的練車場。
研究中國冶金史的學(xué)者,如果讀到上述文獻,大概都不難看出,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寶石”,并非玉石,而是隕石。隕石分石隕石(主要成分是硅酸鹽)、鐵隕石(鐵鎳合金)和石鐵隕石(鐵和硅酸鹽混合物)。古人所貴者,當(dāng)然不是石隕石,而是鐵隕石。陳寶應(yīng)是鐵隕石。
納米比亞的“霍巴鐵隕石”
世界各國,隕鐵到處都是冶鐵的先聲。中國,北京平谷劉家河、河北藁城臺西、河南??h辛村、河南三門峽虢國墓地、湖北隨州葉家山均有商周時期隕鐵為刃的青銅兵器出土。中國跟世界各國一樣,也是先用隕鐵,然后學(xué)會冶鐵。
人工冶鐵,跟隕鐵的發(fā)現(xiàn)亦步亦趨,據(jù)說商末周初已經(jīng)有(承蘇榮譽先生指教)。寶雞益門鎮(zhèn)出土過一批春秋秦兵器,包括金柄鐵劍三件(大英博物館藏有形制類似的一件)、金環(huán)首鐵刀十三件、金方首鐵刀兩件、金環(huán)首料背鐵刀兩件。這類黃金為飾的鐵兵器無疑代表了一種新時尚,在冶金史上非常重要。
天上掉下鐵隕石,古人視為珍寶,堪比金、玉,甚至比金、玉更珍貴,原因在這里。
順便說一句,世界最大的鐵隕石是一九二〇年在納米比亞發(fā)現(xiàn)的霍巴鐵隕石(Hoba Meteorite),重達六十噸;中國最大的鐵隕石是十九世紀(jì)末在新疆青河縣發(fā)現(xiàn)號稱“銀駱駝”的鐵隕石,重達三十噸(世界第三大)。今山西靈石縣就是因隋開皇十年(五九〇)天降鐵隕石而得名。那塊鐵隕石還在當(dāng)?shù)貐巫鎻R,重達六點八噸(中國第二大)。其實,寶雞也是因此而得名。
怒特祠
見《史記·秦本紀(jì)》(兼三家注)、《續(xù)漢書》《晉書》《隋書》三書之《輿服志》、《唐六典》卷十二、《括地志輯?!肪硪弧蛾悅}縣》、《藝文類聚》卷九四引《列異傳》等。
秦詔版殘件(熊長云博士贈拓片)
讀文獻,有三點印象。
第一,《秦本紀(jì)》云“(文公)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豐大特”,知怒特祠之立在公元前七三九年之后,比陳寶祠晚?!澳仙健笔菍氹u南山,《括地志》叫陳倉山,謂“石雞在陳倉山上”,即今寶雞市區(qū)東南的雞峰山,屬于秦嶺山區(qū)西段。“豐大特”的“豐”指豐水。豐水即灃水,源出今西安市長安區(qū)(原長安縣)秦嶺北坡之灃峪河,納戶縣東流的若干支流,從咸陽入渭。“大特”是大公牛。
第二,《史記集解》引徐廣說,謂“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圖大牛,上生樹本,有牛從木中出,后見于豐水之中”?!拔涠脊实馈笔乔匚涠伎す?a href='/daoxian/' target=_blank>道縣,即今陜西鳳縣。容庚《秦漢金文錄》卷一第三十六頁正著錄秦詔版殘件,銘文作“……疑者,皆明壹之”,倒書“故道”二字。所謂“故道”,即從寶雞,沿清姜河南下,出散關(guān),經(jīng)鳳縣,至漢中,再從漢中去四川的陳倉道,縣以道名?!芭亍闭?,是脾氣暴躁的大公牛。“后見于豐水之中”,則暗示秦嶺山區(qū)西段,從寶雞到長安,到處都是它的活動范圍。唐張守節(jié)引《括地志》,其案語謂武都怒特祠圖繪大梓牛神,“今俗畫青牛障是”,看來當(dāng)時還有這種畫像的屏風(fēng)。牛怪與雞怪相對,有如門神。
第三,東漢魏晉,以迄隋唐,皇后所佩金步搖,以六獸為飾。六獸曰熊、虎、赤羆、天鹿、辟邪、南山豐大特,其中有南山豐大特??梢娔仙截S大特被古人視為瑞獸。
秦嶺山區(qū)的大公牛是什么牛?肯定不是普通的家牛。普通家牛何足貴,我以為,它是秦嶺特產(chǎn)的野生動物,學(xué)名叫“羚牛”。郭郛等著《中國古代動物學(xué)史》以為此獸即古書中的牛見《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據(jù)說是少華山中的一種山牛。
秦嶺羚牛
羚牛(Budorcas taxicolor),牛科,體型高大,肩高一百一十至一百二十厘米,雄性體重可達四百公斤,最大者,肩高可達兩米,重達一噸,主要生活于海拔兩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寒山區(qū)。羚牛喜群居,多由母牛率小牛一起覓食,每群約二十至三十頭,多到五十頭,但公牛多獨往獨來,或成對相伴。公牛脾氣暴躁,有攻擊性,“怒特”一詞很合適。
世界上的羚牛分四個亞種:不丹羚牛、高黎貢羚牛、四川羚牛和秦嶺羚牛。不丹羚牛和高黎貢羚牛主要分布于不丹、尼泊爾、印度、緬甸和中國西藏。英語Takin是不丹對羚牛的叫法。四川羚牛主要分布于四川和中國西南。秦嶺羚牛最北,主要分布在秦嶺西段,周至縣最多,其次太白、寧陜、洋縣、佛坪、柞水五縣,寧強、鳳縣、略陽、留壩、勉縣、城固、鎮(zhèn)安、戶縣、眉縣、藍田、長安區(qū)也有。四種羚牛中,最后這種,體型最高大,毛色最美麗。
中國的牛科動物有很多種,除黃牛、水牛、牦牛這些大家熟悉的家牛,除我國南方才有的瘤牛(Bos indicus)和白肢野牛(Bos frontalis),還有一種僻處深山難得一見的牛,這就是我國的一級保護動物,羚牛。一塊石頭一只雞,一棵大樹一頭牛,古人越說越神,神秘的背后自有真實在。
(《秦漢國家祭祀史稿》,田天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〇一五年版;李旻《夜中星隕如雨》,載《讀書》二〇二一年九期;曾磊《怒特與陳寶——秦漢信仰圖譜的生成與變異》,第二屆漢代圖像研究青年論壇,華東師范大學(xué),二〇二一年六月十九日;姜生《漢鏡畫像范式三題》,萬物畢照:中國古代銅鏡文化與藝術(shù)學(xué)術(shù)研討會,清華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二〇二一年六月十九日)
* 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大刀闊斧繡花針》
李零 著
《視野》叢書
中信出版社
2015-12
《大刀闊斧繡花針》是李零的一部精煉而且精彩的自選集,較為全面地展示了他研究和思考的各個面向。
李零把擺脫學(xué)術(shù),自由自在地讀書寫作,稱為“放虎歸山”,他的雜文、隨筆風(fēng)格獨特,有很多擁躉。他對雜文文體的揣摩和實踐,所謂“繡花針”功夫,能以這樣一組文章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出來,這也是李零雜文不同于通常所見到的學(xué)者散文的地方。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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