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筆記：沿著一條新修的路去封龍山
梁東方
這條新修的路，由東向西，由平原而山地，其目的地就是大地邊緣上第一座高峰封龍山。這是一條純粹的路，不經(jīng)過任何一個村莊，只是從村莊之間穿過大地田野，路邊沒有任何建筑，只有一根根間距相等的路燈，和偶爾交叉過來的村與村之間的小徑。路邊新栽的小樹還小，這個季節(jié)還裹著防凍的藍布，沒有一片葉子。
沒有經(jīng)過疫情的話，大致上是不會很好地理解這樣一條不經(jīng)過任何村莊的路的重要性的；因為疫情而村村封閉隔斷，就會連帶著將整條路也截斷。這樣獨立出來，就可以回避掉被截斷的可能，而成為一條始終暢通的公共道路。
也許是還沒有來得及，也許是刻意在規(guī)劃上有著規(guī)定，這條路就只是一條路，一條將地理的不同區(qū)域連接起來的路，沒有建筑遮擋，沒有招牌林立，沒有加油站，沒有小賣鋪，沒有飯館，沒有旅館，是一條在干干凈凈的大地上利利索索的路；地勢的起伏、田野的遼闊、村莊中人家二樓上玻璃窗的閃光，在路上清晰可見。
正是這樣不拖泥帶水的細節(jié)，使這條路的觀感與既有的所有道路都不一樣。它作為一條純粹的路，唯一的使命似乎就是連通平原和平原邊上這座高高的名山。如果不是霧霾這么嚴重的話，實際上距離幾十里都能清晰地看到封龍山巍峨的山勢。它君臨平原的青色逶迤山脊線，像是已經(jīng)在高高的天庭。
如果沒有霧霾，你由平原上沿著這條路，不論是開車還是騎車還是步行，每一步都會不由自主地仰望，一邊仰望一邊向著它前進。這個過程很唯美，不像是在人口高度密集的華北平原，而像是在西部高原上的一個什么地廣人稀山勢清晰視野開闊的地方。
我發(fā)現(xiàn)這條路以后，就騎車沿著它向著高大的山體而去。一路走，既是趕路，也是欣賞這條正在被自己趕的路。遇到坡度很大的地方就推著車子走一段，聽著音樂，很安靜。路噪很大的車輛偶爾駛過，很快就帶走了全部的喧囂；因為路面比較窄，在通過南水北調橋的時候尤其窄，橋頭還有路障，所以走不了大型車輛，只能走轎車。這就保證了短時間內路面不會被碾壓損壞，就使騎車相對安全。據(jù)說這是去年元氏縣召開旅發(fā)大會的成果之一，作為基礎設施留下來，一直可以使用。
在過了山麓地帶的引崗渠以后，這條路開始發(fā)力，迅速抬升，升向高高的山腳。汽車需要加速，騎車則需要減速，干脆下來推著走才是正途。
偏偏在這樣的高坡地帶，路上多了很多旁邊村子里的人。老人靠著防護欄看來往車輛，俯瞰山下，仰觀高山? ??嘮著家常。年輕人三五成群地走過，大約是大年初一的原因，村子里待著顯然不如這里敞亮，不如在這里聚集著風涼。還有年輕的媽媽，帶著兩三個孩子也在這里玩。大家都喜歡這樣一條沒有遮擋的路，都喜歡這樣流動起來的廣袤視野。在華北平原上沉沉的霧霾里，這里已經(jīng)是生活中最有詩意的地方。
我經(jīng)過他們的時候對他們的這種普遍選擇還不大以為然，等終于上到坡頂，順著新建的單位大院長長的、高高的圍墻，到了山腳登山的起始之處才發(fā)現(xiàn)，兩個戴著紅袖標的大爺已經(jīng)把山路攔住。而往年可以坐下來獲得很好的俯瞰平原效果的山嶺延伸線的高坡，也已經(jīng)完全為房地產(chǎn)所占據(jù)。諾大的山地，居然真的就是沒有人可以立足之地了。不得不坐在房地產(chǎn)的花園里；千里迢迢到山野里尋野外環(huán)境，卻又不得不置身千篇一律的人造景觀之中。
一座歷史文化名山，其實不僅僅是山上的那幾處景點本身屬于歷史文化，其整個山麓地帶的山勢走向的原始完整性當然也是其自然生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現(xiàn)在環(huán)繞整個山體進行的跑馬圈地式的建筑群，已經(jīng)在相當程度上損害了這座亙古名山的整體性。不僅使平原上仰望著到來的人們無法真正抵達，無法立足與觸摸到真正的大山，無法在一座自然的山系中自然的植被狀態(tài)里欣喜地徜徉，也更讓原來山野深入到平原上去的山體余韻、美的段落，被赫然截斷。
山，特別是歷史文化名山，已經(jīng)是華北最后的未經(jīng)過分打擾的自然資源，一旦對其范疇和完整性有所損及，便萬難復原。
于是，回行的時候就很認同那些靠著路邊的防護欄聊天的人們的選擇了。雖然存在一定的危險性，但是好在今天車輛還不是很多；靠在這里至少是可以看得遠，連帶著呼吸也就順暢。
等我兩耳生風地騎車從坡頂上快速下行的時候，路邊靠著欄桿的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的人，蹲在路邊上玩耍的人，倏忽而過，如影如風。
下到引崗渠回望，在我們?yōu)殪F霾籠罩的貧瘠大地上，水渠中的流水和流水之上已經(jīng)有了幾分鵝黃的小柳樹，以及這一切背后的黛色山影，便是眼前碩果僅存的詩意了。
碩果僅存的詩意和豐富的詩意在本質上沒有區(qū)別，不管在什么樣的詩意多寡狀態(tài)里，只要還能找到詩意，即便不豐富也彌足珍惜，甚至更足珍惜。畢竟，我們生活在什么地方，就愛什么地方；不是因為這個地方一定會有可愛之處，而是因為我們棲息在大地上需要俯仰天地的愛，我們的生命里容不得沒有愛的枯寂。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對于山岳自然的盡量不予硬改變的保護，才和每個人都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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