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歷年間，有一位南山寺僧出行，在萬松關(guān)邂逅曾在同寺修行的樵云和尚，兩人一起休息喝茶。南山寺僧告訴樵云，此行要去北京，為駕崩的皇太后超度。樵云想要同往。南山寺僧說：“你又不會做拜懺法事，去了有什么用？”樵云說可以幫助打雜，例如挑經(jīng)箱。對方答應(yīng)了。樵云于是挑著經(jīng)箱，如《西游記》里的沙僧一般去了北京。在皇宮外，守門人稱皇帝有旨，來為皇太后超度者，一律由新門進入。和尚們都進去了，只有樵云一人不進，說是地下有金剛?；实塾H自出來迎接道：“何不顛倒的進來？”于是樵云翻個筋斗，躍身而入。原來地下果然有一部《金剛經(jīng)》，是皇帝為了驗證得道高僧特意藏下的?；实壅J(rèn)定樵云是高僧，讓他為皇太后超度。樵云不會經(jīng)懺，只會念佛，卻超度得非常圓滿。事后他不要皇帝的金珠寶物，只是緊盯著皇帝所穿的褲子。于是皇帝把那件龍褲送給他。樵云和尚從此成了龍褲國師。

龍褲國師

我在覺皇寺見到了龍褲國師的塑像與畫像，聽到了這位明代高僧的故事，故事頗神奇，細(xì)節(jié)生動，聽來津津有味。覺皇寺位于漳州市龍文區(qū)山頂頭社一個隆起的高地上，面對龍江北路與漳華路交會處，南側(cè)不遠(yuǎn)就是迎賓大道。有大片高樓群矗立于周邊，城市風(fēng)光化入了寺院背景。有一條河流在寺廟東側(cè)蜿蜒流過，那就是漳州城東著名的九十九灣，由北向南穿過漳州平原腹地，溝通九龍江北溪與西溪。此刻九十九灣正在建設(shè)中的“閩南水鄉(xiāng)”項目，是漳州市的中部景觀區(qū)域重點工程，其間十個景點片區(qū)中，有一個“覺皇參禪”，說的就是覺皇寺。覺皇寺占地二十余畝，進寺需要走過一段小斜坡，寺院殿宇高曠，氣勢雄偉，布局嚴(yán)謹(jǐn)，建筑嶄新。在漳州諸寺中有兩個特別之處，一是它為一座古廟，相傳建于唐代，為漳州往昔著名的“一寺二院三庵”之一，舊時它叫“橋下庵”、“羅漢院”，相傳宋代羅漢桂琛禪師在此修行。二，與龍褲國師相關(guān)。相傳因為這位高僧，這座廟由皇帝御賜“覺皇寺”（亦稱“覺皇院”）。所謂“覺皇、覺王均為佛之尊稱?！?/p>

覺皇寺

我是漳州人，當(dāng)年生活、工作于家鄉(xiāng)時，從未到過覺皇寺。原因是該寺于清朝后期即毀于戰(zhàn)火，淪為廢墟，直到近年才逐漸恢復(fù)。如該寺一份介紹所寫：“時值國運昌盛，人民安居樂業(yè)，四眾弟子感念‘龍褲國師’德范，發(fā)心于原址再建‘覺皇寺’，經(jīng)政府批準(zhǔn)重建?！边@座重建古寺主體已建成兩大部分，前殿為大雄寶殿，后殿即國師殿，供奉龍褲國師。

龍褲國師號真常，字樵云，俗姓郭名世杰（一說姓周），是海澄（今龍海）角美流傳村人，生于明嘉靖三十五年（1557年），于明崇禎十二年（1639年）在漳州圓寂。據(jù)資料載，龍褲國師“兒時以瓦缶竹木列為瓶錫，父知其志，舍入羅漢琛禪師道場（今覺皇寺）落發(fā)出家?！庇X皇寺是他的出家寺廟，眼下這里除供奉他的國師殿，還分供有他的舍利，以及若干遺存。

查閱資料，一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這位從覺皇寺走出來的明代高僧有兩個稱號最為常用，一是“樵云律師”，一是“龍褲國師”。前者更多地出于佛界，后者更多地出于民間。如廈門大學(xué)哲學(xué)系林觀潮副教授所說：“樵云真常是明末閩南高僧。他苦行實修，持戒弘律，培養(yǎng)戒子千余人，促進了明末福建佛教，尤其是閩南佛教的復(fù)興。由于樵云弘法影響巨大，閩南民眾遂散播樵云進京度化明神宗亡母，屢顯神通，而得神宗賜號龍褲國師的傳說。因此，本來平實篤行的樵云律師，其形象似乎逐漸向神異超人的龍褲國師轉(zhuǎn)化?！?/p>

作為一代高僧，樵云律師堪稱“影響巨大”。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即樵云圓寂后第二年，有一位高僧蕅益行化漳州，接受樵云徒弟如田的請求，作了《樵云律師塔志銘》。該銘稱：“予在江外，即聞樵云關(guān)主，以苦行實修，為八閩敬仰?！彼俱懹涊d了樵云生平事跡，如樵云曾在漳州開元寺、南山寺修行。曾建閑云石室，從南來的五臺山無靜律師受比丘戒。曾游歷南華，在寧德支提山辟之巖結(jié)茅修行多年。后回到石室，再北登五臺，于漳示寂。蕅益評價道：“師一生篤實苦行，普心接納。于禪講名流，尤虛懷靡間。蓋其樂取人善，年彌高而德彌謙，故不必?fù)]塵豎拂，已可扶宗教之衰矣。世壽八十有三，法臘五十有奇。剃度若干人，戒子不啻萬指?！笔q益本人出身江蘇吳縣鐘氏，由儒入佛，綜合律、禪、華嚴(yán)、天臺各派，又以凈土為歸，著作宏富，是明末佛教集大成者，在凈土宗中被尊為九祖。蕅益如此推崇樵云，可見其不凡。

那年月還出了一位高僧隱元。是福清人，出家于該縣黃檗山萬福禪寺，復(fù)興黃檗山為東南一大禪宗叢林，開出臨濟宗黃檗派。后東渡長崎，弘法日本，開辟京都黃檗山萬福禪寺，成為日本禪宗新派黃檗宗開祖。這位高僧對樵云也敬佩有加。樵云圓寂時，隱元正住持福清黃檗山，曾上堂說法表示追薦，留于所記語錄中。隱元說：“余初出家時，便聞公名，欲渴見而未能。一日，公過碧芝巖，道經(jīng)黃檗。觀公德澤，潤如春膏，誠不虛平昔所慕也?！彪[元還提到崇禎三年（1630年）他南下行腳，途經(jīng)漳州府芝山開元寺拜訪樵云。當(dāng)時他為一平凡行腳僧人，得到樵云的接待鼓勵，心中感激，作一詩表達(dá)敬仰：“白云縹緲?biāo)怨棚L(fēng)高得自閑。借問老來端的意，又提玉斧斫芝山?！?/p>

樵云律師持戒弘律，以其苦修與徳行為人景仰，以其培養(yǎng)出的眾多弟子促進了佛教在福建特別是閩南的復(fù)興。如后世學(xué)者黃超云說：“滄桑數(shù)百年，高官顯宦湮沒無數(shù)，而樵云一介貧僧，鄉(xiāng)人至今不忘。”人們記住樵云律師，也記住了當(dāng)年他出家的覺皇寺。

民間流傳的“龍褲國師”故事，比之塔志銘、題詞對樵云律師的記載遠(yuǎn)為豐富多彩。從現(xiàn)有資料看，“龍褲”傳說較早見于清乾隆《龍溪縣志》，其卷十九《仙釋》載：“神宗欲索天下名僧從苦行得法者，有司以樵云應(yīng)。旋賜紫衣歸岐山，依石結(jié)室而終焉?！饼堁潎鴰煿适伦钊嬷淖钟涊d，當(dāng)屬民國時期，1935年，漳州僧人念西所撰《明漳州三峰閑云石室龍褲國師傳》。為這部《龍褲國師傳》作序的是一位當(dāng)時高僧，著名文化人，至今還常被人提起的弘一法師李叔同。弘一法師寫道：“念西法師，今之閩南高僧也。專弘凈業(yè)，著作甚富。近以所撰《龍褲國師傳》見示，披卷諷讀，嘆為希有。文筆樸拙，不假修飾，彌益古趣。豐德性常律師，擬以付刊流布，而資亡母冥福。孝思肫誠，尤其足貴焉。為題卷端，以志歡贊?！钡玫胶胍环◣煼Q贊的這部《龍褲國師傳》描寫細(xì)膩生動，細(xì)節(jié)鮮活，多有靈異、神秘色彩。該傳記敘龍褲國師出家之初學(xué)習(xí)經(jīng)典反應(yīng)遲鈍，忘前落后。天天挑水采柴火，過了四五年，連一句阿彌陀佛都不會唱。師父說：“你這么笨，多修修苦行，用以消業(yè)障，其他的不是你能學(xué)的?！鼻『糜袙靻蔚姆◣焷?，樵云半夜去參叩請法，法師問他來的目的因緣。原來是為了生死心切，卻根基不好，資質(zhì)不佳，雖然愚笨，但向道之心更加堅固。法師非常贊許，說了古代高僧住山洞石巖邊，渴飲山泉，饑餐野果，安貧樂道的操性行儀事跡。樵云聽了心有感悟，而后便去三峰山的石窟修行，自己種薯芋充饑果腹，超然方外。念西還寫了一個石頭蛋的故事，說有個山下賣雜貨的人收攤回家，因為躲雨躲到樵云住的地方，肚子餓了向樵云要吃的。樵云讓他到山坑下?lián)煲恍┦^來。小販即去撿來，清洗干凈。樵云親手將這些石頭散在小鍋子里，加一點水，點火煮，讓小販幫忙看火。不一會兒說芋頭熟了，可以吃了。打開鍋蓋一看，果然芋頭滿滿的，像當(dāng)初撿的石頭一樣形狀，味道香美，非常好吃。樵云還交代小販不要泄漏，今后可以常來這里吃東西。

我在前文引述的南山寺僧與樵云上京，樵云向皇帝要龍褲的故事，也出自《龍褲國師傳》。這個故事還有一段前情：樵云的“姊子”聽聞他隱居石室，清苦非常。就去勸他回到原本的寺里，樵云不為所動。對方給他留下所帶一匹布，含淚而去。這匹布一丟，在原處放了十三年，塵土積了一寸厚。樵云住山日久，所穿布褲破裂，膝蓋附近的肉都露出來了，他安慰自己說：“此時能度且暫度，等我以后受國師禮時，讓你穿龍褲?！遍栽瓶傆?a href='/anding/' target=_blank>安定自己的訣竅，叫做“布者自布，堆作塵土。褲者自褲，破而不補?！蹦钗鞲袊@稱，最能放得下的人，也差不多如此而已。后來樵云之所以向皇帝要龍褲，就是想起了這件往事。《龍褲國師傳》里還有皇帝讓宮女幫樵云洗澡，試探其定力等眾多軼事，無不鮮活生動。這些故事是從哪里來的？念西有個自序，稱民國癸酉年（1933年），他因“慕國師之風(fēng)，故投寺剃落，奉祀香燈?！彼趪鴰熕鶆?chuàng)石室?guī)r隱居兩年，“凡此耳聞?wù)?，多從故老相傳?！奔磸拿耖g搜集。

我認(rèn)為，念西《龍褲國師傳》里的龍褲國師是信眾百姓心中的國師，而蕅益《樵云律師塔志銘》里的樵云律師是僧人學(xué)者眼中的高僧，于信仰與寄托各自有其意義。念西所記活潑，鄉(xiāng)土氣息濃厚。蕅益記載嚴(yán)謹(jǐn)，亦不乏神妙之筆。例如寫樵云曾于萬松關(guān)喝退老虎：“每經(jīng)殘月下，一虎當(dāng)涂。師以杖叩云：此往來要道，慎毋面目憎人?；ⅠZ去?！蔽易⒁獾介栽圃缒暝谑?guī)r修行時的施茗故事，兩份文獻(xiàn)都提到了。《樵云律師塔志銘》記：“既于堆云嶺頭建亭施茗。”《龍褲國師傳》具體描寫，說國師心想，念佛之自利已經(jīng)得到了，應(yīng)該做一些利他的事。最簡易的利他莫過于奉茶，廣結(jié)善緣。于是就在附近萬松關(guān)官路的八角亭，以一味之茶，供奉往來行人三年，不曾說疲累。一杯舊日的路邊茶，讀來頗讓我感慨，當(dāng)年那位高僧的德行以及他對世人的慈悲盡在其中。或許僧人們對樵云律師的尊敬，信眾們對龍褲國師的景仰，竟都是自此而來？

告別覺皇寺時，特意去看看大雄寶殿前的兩株古榕。兩株榕樹樹形奇?zhèn)?，枝繁葉茂。樹身上的標(biāo)牌，標(biāo)明其被漳州市人民政府于2014年10月確定為受保護的古樹名木，樹齡為400年。粗略一算，古樹初長時，大致就在龍褲國師那個年代?；蛟S高僧還曾為它們培土澆水？兩株見證過滄桑的古樹依舊生機勃勃，正在見證著古寺新境和身邊新城區(qū)、美麗蜿蜒的九十九灣新景區(qū)的迅速發(fā)展。

本文選自《炎黃縱橫》2018年11月刊，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由福地炎黃（ID：fudiyanhuang）整理出品，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盜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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