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祭壇為何近似天壇圜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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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祭壇為何近似天壇圜丘?
近日,在呼和浩特市區(qū)北的大青山蜈蚣壩頂,考古人員發(fā)掘了一處北魏皇帝祭天遺址。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張文平表示:“史書上與北魏皇家祭天相關(guān)的記載很多,但此前沒發(fā)現(xiàn)過北魏皇家祭天遺址。”
該遺址在上世紀80年代被發(fā)現(xiàn),2019年正式考古發(fā)掘,目前已初步明確原建筑的形制。消息傳來,引起人們關(guān)注,但也有不少人感到奇怪:從遺址看,近似北京天壇的圜丘,而非方形,北魏為什么要選擇中原式樣的祭壇呢?北魏是游牧民族建立的一個割據(jù)政權(quán),祭天遺址不過是座大土堆,發(fā)掘它有何意義?
其實,在“大土堆”背后,隱藏著諸多歷史密碼。
呼和浩特市武川縣境內(nèi)的北魏皇帝祭天遺址發(fā)掘現(xiàn)場 新華社記者彭源 攝 TAKEFOTO供圖
一塊摩崖石刻明確鮮卑源流
鮮卑是繼匈奴后,在北方草原上崛起的游牧族群。與匈奴一樣,它也是由多民族構(gòu)成。
鮮卑起源何處,說法紛紜。呂思勉先生認為,應(yīng)來自西伯利亞,“西伯”即鮮卑;另說本東胡一支,被匈奴打敗后,遠遁烏桓山,改稱烏桓,進而稱鮮卑。
上世紀80年代,考古學者在大興安嶺北段發(fā)現(xiàn)嘎仙洞(位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zhèn)西北10公里),洞中有摩崖石刻。據(jù)《魏書》載,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因“其國西北有國家先帝舊墟,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便派李敞去祭祀,并“刊祝文于室之壁而還”。
《魏書》中記錄了祝文的內(nèi)容,與嘎仙洞石刻竟完全相同。由此確認,北魏祖先“鑿石為祖宗之廟”為信史,進而確認鮮卑起源于大興安嶺,公元前1世紀走出森林,統(tǒng)一呼倫貝爾草原,進而南遷,占據(jù)北方中原。
嘎仙洞石刻祝文,引自米文平《鮮卑石室的發(fā)現(xiàn)與初步探究》
西晉時,鮮卑分東鮮卑(有段部、慕容部、宇文部等)、西鮮卑(主要是乞伏部、禿發(fā)部)、北鮮卑(有拓跋部等)。北鮮卑(有時也稱拓跋鮮卑)是匈奴與鮮卑混血,后建立北魏王朝。
拓跋鮮卑曾長期占據(jù)黃河流域,對中原文化產(chǎn)生深遠影響。相當時期,北方貴族以擁有鮮卑姓為榮,如隋朝開國皇帝楊堅曾自稱普六茹堅,唐朝開國皇帝李淵的父親李虎自稱大野虎。普六茹、大野都是鮮卑姓,非受賜不可僭用。楊堅的夫人獨孤伽羅、李世民的夫人長孫皇后都是鮮卑人。
為何四月才祭天
在制度文明上,拓跋鮮卑對中原文明有較大貢獻。府兵制、均田制、三省制等,都源于北魏。陳寅恪先生說:“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p>
拓跋鮮卑之所以能對中原文化影響深遠,因為它主動接受中原文化,以致宋代誤認其祖先是漢將李陵。
李陵像
登國十年(395年),年僅24歲的拓跋珪率軍在“參合陂(一說在今內(nèi)蒙古涼城東北,一說在今山西省陽高縣)之戰(zhàn)”中,用2萬人打敗后燕太子慕容寶,第二年稱帝并進入中原,天興元年(398年),定國號為魏。
拓跋珪幼年曾流落內(nèi)地七八年,熟悉漢文化。打敗慕容寶后,立刻從俘虜中提拔賈彝、賈閨、晁崇等中原文人當參謀,定都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后,“尚書郎已下悉用文人”“諸士大夫詣軍門者,無少長,皆引入賜見……茍有微能,咸蒙敘用”。
拓跋珪還參照中原祭天儀式,改革拓跋鮮卑的舊儀。
早期拓跋鮮卑祭天較隨意,無確定的時間、地點,始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傳說他活了104歲,北魏追封他為皇帝)于258年率部到盛樂(今屬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縣)時,才確立在“夏四月”祭天。
選在“夏四月”,可能與匈奴有關(guān)。匈奴“歲有三龍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拓跋鮮卑一年也是三祭,即元月春祭、四月夏祭、七月秋祭。拓跋鮮卑居住地比匈奴靠南,季節(jié)早到,祭典亦提前。
祭天成了“狂歡節(jié)”
與中原祭天相比,拓跋鮮卑有三點不同:
其一,中原根據(jù)天圓地方的觀念,住房呈方形,祭壇用圜丘;拓跋鮮卑住則穹廬,呈圓形,祭祀則用“方澤”,即方形祭壇。
其二,中原只有皇帝才有祭天權(quán),拓跋鮮卑則人人皆可。
其三,中原祭天面向北方,拓跋鮮卑認為西方是眾神之地,祭天時面向西方。
拓跋鮮卑初期只是部落聯(lián)盟,為加強團結(jié),在祭天儀式中強調(diào)平等。方壇上立7個木主(木制的神位),主祭是女巫,助祭則必須是帝室的“十姓”成員。有時在“夏四月”祭好幾次,有時幾年不祭,受祭天神則有40多個。
拓跋珪在登國六年(391年)和天興元年(398年)曾祭天,后一次刻意用“周典”,但他似乎未意識到,中原祭祀的天是上帝,皇帝作為天子,祭天是行孝表演,以教化萬民,與草原信仰中的天神不是一回事。
到天賜二年(405年),拓跋珪顯然有了進一步認識,決定在平城的西郊舉辦隆重的祭天活動,確定“自是之后,歲一祭”。
不過,中原王朝的天壇設(shè)在南郊,拓跋珪卻設(shè)在西郊,祭壇上另設(shè)49木人,而且保留了繞天(步行在祭壇上環(huán)繞,皇帝3圈,公卿7圈)、蹋壇(跟著20余騎環(huán)繞祭壇,皇帝1圈,公卿7圈)等“夷禮”。
值得注意的是,拓跋珪“戎服登壇祭天”,壇下設(shè)百子帳,還“盛陳鹵簿,邊壇奔馳,奏伎為樂”,簡直搞成了“狂歡節(jié)”。在中原化的同時,也在向草原化傾斜。
2011年12月31日夜,北京天壇舉行新年倒計時慶典,天壇圜丘變身虛擬時鐘,迎接新年的到來。新華社 TAKEFOTO供圖
北魏政治出現(xiàn)倒退
學者何德章認為,從天賜二年祭天中,可見北魏政治出現(xiàn)了倒退。
這一年,拓跋珪取消尚書機構(gòu)。尚書始于秦代,東漢時,尚書令是政府首腦。北魏設(shè)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將立法權(quán)、執(zhí)法權(quán)、監(jiān)察權(quán)分開,互相牽制,為中古到近世轉(zhuǎn)型創(chuàng)造了制度條件,但只是非常設(shè)機構(gòu)。
鮮卑本是部落聯(lián)盟,八部大人主政,演變成八部大夫,又稱“八國”,足以與君王抗衡。取消尚書省,實為向部落貴族妥協(xié)。
天賜二年祭天中,拓跋珪服色皆黑,說明已放棄北魏初年,依據(jù)中原文化確定的“服色尚黃”的儀制,連太學都停辦了。
一方面,拓跋珪進入中原后,迷信道教,常服寒石散,導致“或數(shù)日不食,或不寢達旦。歸咎群下,喜怒乖常”。
另一方面,拓跋珪定都平城后,本想用接受中原文化,拉攏當?shù)厥孔澹瑳]想到士族隨慕容氏余部四散,拓跋珪只能靠鮮卑鐵騎管理地方,不得不討好各部落。
當時各部落有多豪橫呢?鮮卑無文字,未留太多記載,學者羅新在《黑氈上的北魏皇帝》中輔以中亞文獻,進行了鉤沉。
羅新 著《黑氈上的北魏皇帝》,海豚出版社
在《北史》中,記載了北魏皇帝登基過程,是“以黑氈蒙七人……帝于氈上西向拜天訖”。突厥也有此俗,《周書》稱:“其主初立,近侍重臣等輿之以氈,隨日轉(zhuǎn)九回,每一回,臣下皆拜?!?/p>
顯然,這是一個跨越不同游牧群體的“內(nèi)亞傳統(tǒng)”(“內(nèi)亞”指內(nèi)陸亞洲,以蒙古草原為中心),自有其獨立性和連續(xù)性,與中原文化不同。
誰殺了耶律阿保機
在內(nèi)亞傳統(tǒng)中,登基時用黑氈裹住可汗,象征著又一次出生,但也規(guī)定了他的死亡。據(jù)《周書》載,突厥可汗上位時,儀式為:“拜訖,以帛絞其頸,使才不至絕,然后釋而急問之曰:你能作幾年可汗?其主既神情瞀亂,不能詳定多少。臣下等隨其所言,以驗修短之數(shù)?!?/p>
這個看似不可思議的習俗,在內(nèi)亞乃至中亞廣為流傳。蒙古大汗登基時即如此,可薩人(活動在今俄羅斯伏爾加地區(qū))、波斯人(在今伊朗一帶)等亦然。有的是捆住新可汗的手腳,放在奔馳的烈馬上,再甩到地上,部落貴族們用絲巾將他勒昏;有的是裹在黑氈中,用木棒痛打至半死。
經(jīng)此折磨,繼位者只好胡亂說一個數(shù)字,到了年限,必須退位,否則部落就會殺死他,再選新帝王。
遼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死便留下的疑問,他在征討渤海國時突然生病,7天后去世,似乎是偶然事件??珊茉缰?,阿保機便預言自己將何時去世。據(jù)《遼史》記載,他登基時,也曾“行再生儀畢,八部之叟前導后扈”,估計是剛經(jīng)歷了“八個打一個”的重創(chuàng),隨口稱只當9年可汗。
阿保機任滿9年后,本該退位,可他卻參照中原文化,換個年號,又給自己延續(xù)了9年。在此期間,他的弟弟刺葛、迭剌、寅石底、安端等先后被制服或驅(qū)逐。阿保機自知各部落不服,決定用對外擴張換取合法性,結(jié)果很可能死在“八部之叟”手下。
面對如此殘酷的傳統(tǒng),拓跋珪等主動接受中原文明,也就不奇怪了。
認可中原文化 改變祭壇形制
北魏是非常迷信的一個朝代,據(jù)《魏書》載,孝文帝延興二年(472年)時,有官員上奏稱,皇家每年祭祀諸神達“一千七十五所,歲用牲七萬五千五百”。
太和十八年(494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干脆將都城遷到洛陽,遠離草原諸部。此前他也曾到西郊祭天,但遷到洛陽后,立刻下令廢止,并在南郊建天壇。王仲犖先生曾說:“放棄本部族崇拜的天、神而不祀,改而祭祀別的天神,這在鬼神迷信盛行的時代里,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p>
遺憾的是,拓跋宏下令建的天壇已無存,目前我國保存最早的、較完整的圜丘式祭壇是唐長安天壇遺址。此次在呼和浩特市郊發(fā)掘的祭壇,形制與唐代天壇、北京天壇相近,時間卻更早。據(jù)史書載,拓跋宏在遷都洛陽前,曾“行幸陰山,觀云川”,即到陰山祭天,很可能就是這時建的祭壇。
拓跋宏為什么要“行幸陰山”呢?因大青山蜈蚣壩是游牧與農(nóng)耕的交通要道,被拓跋鮮卑的可汗劃為私人莊園(稱為“樓”,即王庭)。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在此建了行宮,俗稱阿計頭殿(阿計頭是斡魯朵的音譯,斡魯朵本指宮帳,后指直屬機構(gòu)與軍隊),祭壇是阿計頭殿的附屬設(shè)施。作為皇帝的私人祭壇,形制如此漢化,可見北魏對中原文化的高度認可。
從發(fā)現(xiàn)嘎仙洞,到1995年平城明堂(古代帝王所建的最隆重的建筑物,用作朝會諸侯、發(fā)布政令、秋季大享祭天,并配祀祖宗)遺址發(fā)掘,再到此次祭壇的發(fā)掘,使北魏禮治的面貌變得越來越清晰。
本文原載于《北京晚報·五色土》2020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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