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湮沒的明末清初烈士和遺民
魯迅曾說“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這說的是推翻清朝的烈士,然而明末抗清的烈士的血更屬于被踏滅之列。
在中國歷史上,明末清初烈士與遺民數(shù)量最多,事跡也最壯烈,但被刻意埋沒與遺忘的程度最深。今人多知宋亡的崖山,但又怎知明亡時類似乃至超過崖山的壯烈數(shù)不勝數(shù)!
我曾讀過明亡時反清烈士的言辭詩歌,悲憤亢烈,讓人毛發(fā)悚然;我曾經(jīng)看過明亡后遺民心懷故國的浩嘆,哀痛幽抑,讓人心靈震顫,
翻閱那一段歷史,慷慨悲歌,血淚嗚咽,無窮怨憤,一層層,一疊疊,巨濤大浪般打過來。肉體撕裂的痛苦,精神煎熬的痛苦,心靈粉碎的痛苦,凝聚絞合在一起,即便穿越幾百年的時間間隔,仍舊可以感受其刺心的尖銳。
明末清初是天崩地裂的時代,山河瓦解的時代,血流成河的時代,頭顱堆山的時代,怒火滔天,悲淚覆地的時代,禽獸橫行,無辜慘死的時代,這個時代給最高尚正直的人,和最卑劣兇殘的人都提供了最淋漓盡致展現(xiàn)自己的舞臺
歷數(shù)抗清中死掉的卓越人物:
十四歲舉義,十六歲犧牲的夏完淳;
七十一歲高齡起兵,八十四歲在廣東文村自焚的黃公輔;
以典吏微職率領(lǐng)江陰全城抵抗清軍八十日的閻應(yīng)元;
性格狂放不羈,卻出任南明官職,廣州城破后抱琴而死的鄺露;
在廣東舉義,延緩清軍進攻桂林的南明“三忠”陳邦彥、張家玉、陳子壯;
“錦心繡口”“秀眉明目”,巷戰(zhàn)犧牲的的嶺南才子黎遂球;
無守城之責而與瞿式耜同死桂林,面斥漢奸的張同敞;
從事長達二十年艱苦卓絕的抗清斗爭,最后慷慨就義,被歷史學家顧誠譽為“幾乎無可挑剔的完人”的張煌言;
領(lǐng)導嘉定抗清,城破被殺的侯峒曾父子三人以及自縊的黃淳耀兄弟二人;
在大陸上堅持明朝正朔時間最長,在永歷帝被殺以后,依然頑強不屈抗清,最后一直到康熙三年,在茅麓山重重被圍,兵疲糧盡的情況下,自焚而死的李來亨。
通俗小說“三言”的編寫者馮夢龍,在清兵南下時,還以七十高齡,奔走反清,他除了積極進行宣傳,刊行《中興偉略》諸書之外,1646)春憂憤而死,也有說他是清軍所殺(而當時的另一位通俗小說家“二拍”的作者凌蒙初已經(jīng)在1644年淮安抵抗李自成軍隊的戰(zhàn)斗中壯烈殉國,死的時候也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如果他多活兩年,顯然也同樣會義無返顧的投入抗清斗爭中)
此外如絕食而死的大儒劉宗周,泣血而死的李定國,服毒殉國的宋應(yīng)升(宋應(yīng)星的哥哥),投水自盡的陳子龍、夏允彝、祁彪佳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這些還是我們可以說出名字的,還有成千上萬名字都已經(jīng)湮沒的人物。
時志明著的《山魂水魄——明末清初節(jié)烈詩人山水詩論》中說:“明末的士子學人,忠臣英烈,遠甚前朝各代,縱然南宋之遺臣烈士在形態(tài)上亦非其比”。
又說“無論時世之艱迫,陣容之強盛,氣節(jié)之凜然,任何一個時代的節(jié)烈之士都不能與明清易代相比”
“明末清初,激于大義振臂而起的英烈之士,何止萬計,在二十四橋之地頓成焦土,六朝繁華皆為人間地獄,千里鶯啼的江南頃刻成罪惡淵藪的危殆之際,從朝堂到草野,凡具忠義之心,受天地正氣熏染的志士仁人,他們不管是伏處民間的布衣,還是世受國恩的廷臣,都欲奮力做飛蛾一撲,以期用鮮血和生命與兇殘驕悍的民族入侵做殊死搏斗,最終存中華民族一線正統(tǒng)之脈”
《明遺民錄》作者寫的《異史氏與諸同志書》中說“又思宋明以來,宗國淪亡,孑遺余民,寄其枕戈泣血之志,隱忍茍活,終身窮惡以死,殉為國殤者,以明為尤烈”
還有人說“對后世的影響而言,明清之際遺民是大大超過了宋元之際的。朱明德《廣宋遺民錄》羅列了四百余人,孫靜庵《明遺民錄》雖達八百余人,‘而其所遺漏者,尚汗漫而不可紀極也?!行┦撬枷爰?、如黃宗羲、王夫之、方以智、顧炎武、傅山、李二曲等;有些是學有專長的學者,如史學方面的張岱、查繼佐、屈大均等;有些是抗清義士但有詩文留傳于世的,如瞿式耜、張煌言、吳鐘巒、錢肅樂等;而數(shù)量眾多的則為士大夫,如顏元的好友刁包、王余佑,黃宗羲的好友謝時符、汪魏美等”
明烈士與遺民的肝膽作為,可歌可泣,足以彪炳千秋;胸臆所發(fā),痛激惻怛,足以摧人肺腑。
夏完淳被清兵所抓,過江寧,望見鐘山的時候,大笑說“我得歸骨于高皇帝(朱元璋)孝陵,千載無恨!”,
他寫的《南仙呂.傍妝臺.自敘》
“我本是西笑狂人。想那日束發(fā)從軍,想那日霜角轅門,想那日挾劍驚風,想那日橫槊凌云?!?/p>
“盼殺我當日風云,盼殺我故國人民,盼殺我西笑狂夫,盼殺我東海孤臣。月輪空,風力緊。夜如年,花似雨,英雄雙鬢?!?/p>
《別云間》“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薄毒l(wèi)》“北風蕩天地,有鳥鳴空林。……辛苦徒自力,慷慨誰為心
《獄中上母書》中說“惡夢十七年,報仇在來世。神游天地間,可以無愧矣?!?/p>
臨死前他寫的絕命詩“今生已矣,來世為期;萬歲千秋,不銷義魄;九天八表,永歷英魂?!?/p>
其實當時象他這樣的少年抗清者不乏其人,比如屈士煌生于1630年,也是在只有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往來諸軍,投身抗清斗爭;還有如張家玉的弟弟張家珍生于1632年,在十六歲的時候,就“從家玉起兵”,“別率所部千人為騎兵,轉(zhuǎn)斗數(shù)勝,號小飛將”。但他們得以多活了十幾年或幾十年,沒有夏完淳這般壯烈而已。
黃公輔,別人有詩寫他“一疏驚天彈巨珰,一疏伏地辭驕王?!薄跋乃寥~在釜,殷頑幾個螳揮斧?……同鄉(xiāng)陳子壯,同榜洪承疇。一死一生不自由,那容去做東陵侯?”
他自己的詩“世界無情惡浪渾,瞻天愁緒不堪論”“年華八十春,死亦何足惜?”“艱難世事幾時降”“忠魂料得氣吞胡”
“南明三忠”中的張家玉的詩“撒手已無兒女意,回頭寧有室家謀”,“從拼俠骨齊生死,終哭奴顏拜犬羊”,“年來枯盡英雄血,獨有吞胡志不磨”,“真同喪狗生無愧,縱比流螢死有光”“云崩日落豺狼嘯,地黑天昏傀儡強”,“死去不妨蠅作客,生還何必爵封侯?年來努發(fā)沖如戟,憤處猶堪刺虜頭”
被清軍“寸磔于市”的陳邦彥的詩“難將憂憤填滄海,剩有悲歌貫白虹”
張煌言“予生則中華兮死則大明, 寸丹為重兮七尺為輕.,予之浩氣兮化為雷霆, 予之精神兮變?yōu)槿招恰?/p>
曾祖父為萬歷名相張居正的張同敞“亡家骨肉皆怨鬼,多難師生共哭聲。想見刀頭空一切,長宵盼不到天明”“白刃臨頭唯一笑,青天在上任人狂”“破碎山河休葬骨”“魂兮懶指歸鄉(xiāng)路,直往諸陵拜舊碑”
和張同敞同死的瞿式耜“四大久拼成泡影,英魂到底護皇明”“二祖江山人盡擲”“坐看神州已陸沉”“舉世滔滔狂不醒,孤臣矯矯行偏危。無逃大義昭千古,敢望文山節(jié)并垂”“日月晦朦天不霽,河山破碎地偏寒。俘囚血熱魂常在,炯炯雙眸死后看”“詩篇留血淚,千載有人知”“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與侯峒曾一起領(lǐng)導嘉定抗清的黃淳耀臨死前血書于墻上
“大明進士黃淳耀,以弘光元年七月四日自裁于僧舍,讀書寡益,學道無成,耿耿不寐此心而已……異日夷氛復靖,中華士庶再見天日,論其事者尚知予心!”
領(lǐng)導江陰抗清的閻應(yīng)元“八十日帶發(fā)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p>
李定國在“吳三桂縊死朱由樃噩耗傳來”的時候,“‘號慟祈死’,曰:‘負國負民,使中原沉淪何以對天下?何以對祖宗’”“兩眼惟流血珠,號哭自擲地百許,三日不食,自表上帝以祈死,終于憤郁致病,七日而死”。“有說李定國墓在景線者,景線為舊普洱府管景線宣撫司,其墓‘至今寸草不生,蠻人過路,必稽首頓拜,大呼李將軍三聲而后去”
李定國臨死前留下的遺言告誡兒子“寧死荒徼,無降也!”,他一生戰(zhàn)功赫赫,但因為各種原因牽掣,壯志難酬,被已故歷史學家顧誠評價為“在明清之際各方面的人物當中,他是光彩四耀的一顆巨星,其他任何人都無從望其項背。”
雖有同室操戈罪過的紹武帝朱聿鐭,被清兵抓捕后,拒絕飲食,說“吾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先帝于地下”自縊而死。
還有大量普通人乃至婦女都表現(xiàn)出可歌可泣的氣節(jié),這里僅舉三例。
清軍南下“昆山城陷,死難者四萬余人,顧炎武的生母何氏被清兵砍去右臂,兩個弟弟遭殺害,好友吳其沆也被捕蒙難。顧炎武奉嗣母王氏避兵于常熟,王氏聞城陷,絕食十五天死節(jié),臨終時給顧炎武留下遺言:‘我雖婦人,身受國恩,與國俱亡,義也。汝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無忘先祖遺訓,則吾可以瞑于地下。’”
清人筆記中有一則這樣的記載“本朝開國時,江陰城最后降,……時城中積尸滿岸,穢不可聞,女子嚙指血題詩‘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永歷皇帝死于昆明的時候“城中士民‘皆垂淚,有慟哭失聲者’,時逼死坡腳有法華庵,庵內(nèi)十八尼姑聞朱由樃殉國,即自焚庵內(nèi).吳承爵妻有一女一子,其令兒女先自縊,有人勸之曰:‘何乃如此’吳妻曰:‘國亡種奴,此等小孩,我死誰見憐,與其留之,謂賊作父,莫若與之俱死耳?!谑亲钥O死”
烈士慷慨赴死,遺民們則無日不生于痛苦。
屈大均“師仇兮未復,與國恥兮孳孳。早佯狂兮不仕,矢漆身兮報之”
“文章總為先朝作,涕淚私從舊內(nèi)揮?!薄叭f古遺民此恨長,中華無地作邊墻”“慷慨干戈里,文章任殺身”“血淚長江瀉,愁心日月懸。千秋蘭麝土,萬里虎狼天”。
他在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寫的《翁山屈子生壙自志》更把他在清朝黑暗統(tǒng)治下的痛憤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六十六年中,無日不蒙乎患難,無時不處乎困窮。險阻艱難,備嘗其苦,亦何嘗有生之所耶?所受于父母者,而已毀傷。所秉于天地者,而已戕賊。無罪而為城旦之髡,無辜而有裸國之逐,亦何嘗一日而得為人也耶?則一日之生,非即一日之死耶”
陳恭尹詩“一二孤臣山嶺間,泣盡蒼穹還繼血。只期不負方寸心,寧知姓氏千秋列?……身膏草野幾何人?毅魄英魂總英杰?!硗郧诜綄?,大書特書吾所望,其副寄我山中藏”
他在《先友集序》中說“更變以來,其間斃于行楊,仆于草野,逃于浮屠方士者相繼,……想見其淋漓杯酒,掀髯唱酬,奮袂激昂之日。嗟夫!彼何時也?今一二存者,大抵困臥窮山,愊惻日暮。有所欲言,咀嚼喉舌間,周視四座之人而后敢發(fā)?!?/p>
明末清初云南的抗清義士陳佐才,不顧清朝的留發(fā)不留頭之令,蓄發(fā)明志“巍巍仍漢官威儀”,出入蒙舍山中,身騎毛驢,以示不踩清朝之地,頭戴斗笠,以示不頂清朝之天,唯飲雨水度日,以示不飲清朝之水,晚年更鑿石為棺,以示死不入清朝之土。他憤極之時,亦揮臂大呼“摘句尋章學腐儒,觸機掩卷又狂呼。眼前多少不平事,昔贈莫邪還在無?”
七十歲死,在亭柱上寫著一聯(lián)“其生明臣其死明鬼,不葬清土不戴清天”。
家人把他埋葬在石棺之中,并在石棺上刻上他的自挽詩“明末孤臣,死不改節(jié);埋在石中,日煉精魄;雨泣風號,常為吊客?!?/p>
王夫之1672年得聞方以智殉難的消息,作《聞極丸翁兇訊,不禁狂哭,痛定輒吟二章》,摘錄兩句“長夜悠悠二十年,流螢死焰燭高天。春浮夢里半歸鶴,敗葉云中哭杜鵑?!?/p>
他以前投奔南明永歷而不得時有一首詩“天涯天涯,吾將何之?頸血如泉欲迸出,紅潮涌上光陸離。漣水東流資水北,精衛(wèi)欲填填不得?!?/p>
在康熙二十八年(1690)其自題墓石中說
“有明遺臣行人王夫之……自為銘曰: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于茲丘,固銜恤以永世。戊申紀元后三百年十有年月日”
他特別告誡兒子“墓石可不作,徇汝兄弟為之,止此不可增損一字。行狀原為請志銘而設(shè),既有銘,不可贅作。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學,可不以譽我者毀我,數(shù)十年后,略紀以示后人可耳,勿庸問世也。背此者自昧其心。己巳九月朔書授攽”
墓志銘中說的“戊申紀元”,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元年,即明朝開國的時間。王夫之特別強調(diào)“墓石可不作”,但如果作,則“不可增損一字”,“背此者自昧其心”,其心跡可見。這和陳佐才“其生明臣其死明鬼”是同一用意。
1680年,顧炎武夫人死于于昆山,他身在北方,于妻子的靈位前痛哭祭拜,作詩說“貞姑馬鬣在江村,送汝黃泉六歲孫。地下相逢告父姥,遺民猶有一人存?!?/p>
他另一首詩:“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我愿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是把推翻清朝統(tǒng)治比作精衛(wèi)平東海,這一事業(yè)只要一天不實現(xiàn),他就一天不甘心。
王邦畿《耳鳴集》自序:“十年以前不復存,十年以后不敢存,其或托微辭以自見,亦自聽之,人不得已而聽之也,故曰耳鳴云”,有詩云“已知世界全無地,遂令波濤盡拍天”
《戊子歌》(揭露清軍罪惡)“鳩居雀巢,主人鼠竄。不能鼠竄,朝夕供餐。雖則供餐,猶怒不繁。束刀入市,奪民之食。駕言行邁,擄民供役,千里不犯,中道絕息。嫦娥者妝,羅列成行。幾微失意,飲劍以亡?;驌槲此?,逐出路旁。見者飲泣,不敢匿藏?!裰俱玻跤诖?。”
《癸巳歲》“天地已如此,人民豈復論?賣田供賦稅,得米鬻兒孫。辛苦將誰告?憂思只自存。念予還有姐,饑餓在南村”
《水陸道場寄幽歌》“昔時鬼少今鬼多,昔時鬼子多白頭,今時鬼子多缺頭。缺頭持頭來,持頭續(xù)頭去。老僧面向鬼子陳,眼前黑面是仁人”
岑徵的詩邊作邊毀。留下的只是一些感情比較收斂的殘余,何絳跋其詩云“……擊缺唾壺,引滿燈下,亦必見之吟詠以寫其悲憤。惟與二三知己,放聲朗誦數(shù)十過,或仰天大笑而繼之以泣,泣已復碎其稿,投諸狂瀾烈炭之中,故其詩不與俗人見者十常八九”
王隼“聆陰風兮木葉下,望故國兮霜露零。曲不成兮心已碎,書不盡兮淚先零”“長夜漫漫何時旦”“龍泉罷舞燈光裂”“致書當路少,入夢故人多。暗淚已如此,明燈無奈何”“竟夕醒雙眼,微吟只自呈”
何鞏道“諸老丹心付流水,孤臣血淚灑南風”“血盡眼中飛作淚,愁纏筆底寫成詩”“夢中人事最分明”“十年買酒醒還醉”
廖衷赤《悲今夕》“挽弓向蝸國,牽牛祭豺虎。夜鬼哭黃昏,戰(zhàn)血流江渚”“棲棲無所事,歲月已蹉跎。世事尚如此,吾身將若何?”
郭之奇“萬卷詩書隨一炬,千秋霜管俟他年”
李成憲,“歌已而哭,哭已復歌”,“所為詩多刻厲凄婉之音,詩成,時時自焚其稿”
函可“地上反奄奄,地下多生氣”“一朝日月墜,大地共倉皇”
“一讀一斷絕,雙眼血橫披。公詩化作血,予血化作詩。不知詩與血?萬古濕淋漓”(《讀杜詩》)
“便從今日死,已是舊朝人”(《生日》)
“高冥展青素,浩浩寫心胸。心胸亦何有?浮云日夜撞。傾血三百斛,奔流瀉石缸?;鞔蠛?,一蕩天地蒙”
易宏“予也風云為骨,月露為懷,每寄心于有恨之人,而興哀于無情之地。時于山巔水涯,叢林破冢,荒墟古廟,殘城廢苑,戰(zhàn)爭之場,歌舞之地,吊遺香于月夜,哭舊壘于秋風,輒徘徊不能去,輒詩以記之?!捅竞奕?,時逢幻遇。茫茫千古,悵往事之何窮。脈脈寸心,問他年而誰解”
“縱成精衛(wèi)河猶塞,便化啼鵑血未干”
“嘯昆侖之峰,孤立滄溟之外,……吾生也當于夕陽流水而俱馳,吾沒也當與月露風云而長在”
江浩在明亡后“酒酣輒奔往黃山絕頂,呼天問之。因舉聲長號,響振林谷,山中禽獸聞之,回翔躑躅,悲不能止,浩居山中四年,晨夕游息,哀至輒歌,歌已輒哭”
周思南明亡后飲酒嘔血而死,“前太常博士王玉書哭之書曰:‘思南之倔然狂放于曲蘗間,幾不知身外有何天地,是何世界,舍此且不知置吾身于何地。昔人詩云:‘酒無通夜力,事滿五更心’,德林蓋期于無復醒時以自全也”
林時對在明亡后,一日“湖上演劇,遠望場間有冕旒而前者,或曰:此流賊破京師也,因狂號,自欄輿撞身下,踣地暈絕,流血滿面,伶人亦共流涕,為之罷劇。嗣是不復出”
張蓋在明亡后,“自閉土室中,飲酒獨酌,醉輒痛哭,雖妻子不得見,……其為詩哀憤過情,恒自毀其稿,或作狂草累百過,至不可辯識乃已”
還有如1644年,得知崇禎死訊,清朝入京的消息,王錫闡“自縊,投河,絕食,三度以死殉國” ,沒有死成,明亡以后,基本上一生都是在痛苦憤懣中度過,“……誓不仕清,加入明遺民圈子,曾與呂留良,張履祥等在江蘇講授廉洛之學”。王錫闡后來成為著名的天文歷算學家,在席澤宗院士的文章中對他有過介紹,“他們精通數(shù)學、天文,學貫中西。尤其是王錫闡,在美國吉利斯皮(G.G.Gillispe)主編的《科學家傳記辭典》中,還請席文(N.Sivin)先生為他寫了一篇長達10頁的傳記。而在這部書中,中國科學家被列傳的僅有9人?!?/p>
透過歷史煙云,我們可以看到層層白骨,累累血污。這一場大浩劫,把中華最優(yōu)秀的人物幾乎掃蕩略盡,把中國人脊梁骨也徹底打斷,從此奴才氣,瞞與騙,做戲的虛無黨,精神勝利法成為了中國人的民族性。這一場浩劫。仿佛做了一個歷史的大篩子,把骨頭最硬,品格最高潔,才華最特出的人物幾乎通過這個篩子消滅干凈,余下的除了少數(shù)隱姓埋名,深居不出,壯志未酬,忍辱負重的遺民,就只剩下助紂為虐的,茍且偷生的,懦弱無能的。中國從此成為奴才之邦,禽獸之邦。
縱觀烈士與遺民的詩詞,他們的痛苦、憤怒、悲哀如此深遠,如此廣大,籠罩了天地,籠罩了心靈。“血淚長江瀉”“泣盡蒼穹還繼血”,“血盡眼中飛作淚”。他們字里行間,充斥的是對明朝的眷戀與至死不渝的歸屬,痛恨的是清軍如豺狼橫行的兇殘暴虐,憤懣的是即便長歌當哭也要“周視四座之人而后敢發(fā)”,即便作詩以抒悲憤,也要“碎其稿,投諸狂瀾烈炭”的黑暗壓抑;他們把自己比成精衛(wèi),自嘲為喪狗、流螢、螳臂,即便是做著決絕無望的努力,也依然不改其志;他們痛苦于長夜漫漫,看不到盡頭,“長宵盼不到天明”“長夜漫漫何時旦”“長夜悠悠二十年”;他們把自己靈魂置于煉獄火焰中灼烤,“一日之生,非即一日之死耶”
明烈士遺民為何要把自己置于如此痛苦的境地?
不是說明朝統(tǒng)治黑暗腐敗,不亡沒有天理,清朝才是順天應(yīng)人,大得民心么?不是說清朝進行的是統(tǒng)一中國,民族融合的偉業(yè)么?
是這些烈士與遺民們忠君的思想太濃厚?太過迂腐保守么?可是王夫之明明說,可禪可繼可革,還痛批唐朝韓愈的謬論“韓退之惟不知道,故其《擬文王操》有云‘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現(xiàn)出他沒本領(lǐng),假鋪排勾當,又何曾夢見文王心事來?朱子從而稱之,亦未免為其佞舌所欺……則欺天欺人,欺君欺己,以涂飾罔昧冥行于人倫之際,而可以為誠乎!””
顧炎武說“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更不必說那些原先農(nóng)民起義軍成員,最后卻成了打著明朝旗幟抗清最堅決最頑強,持續(xù)時間最長的力量,他們原先以反明起家,更不存在忠君不忠君的問題
是這些烈士遺民們太過排外么?太過狹隘么?可是許多遺民恰恰表現(xiàn)出很開放的胸襟,比如朱舜水說“世人必謂中國勝于外國,古人勝于今人,此乃眼界逼窄,怍此三家村語”,比如方以智對拼音文字的研究,希望“古今中外,千萬里之外,皆可對翻”,比如王夫之的文明起源論,認為在中國還沒有產(chǎn)生文明的時候,世界其他地方就已經(jīng)可能產(chǎn)生了燦爛的文明,而當中國文明衰落的時候,世界其他地方還有可能保留著燦爛的文明。這樣開放的胸襟和意識,即便是現(xiàn)在的許多人都不具備的。
其實只要看看明朝的這些烈士與遺民的名單,這里面有天才神童夏完淳,啟蒙思想家方以智、王夫之、呂留良,顧炎武,淵博學者劉宗周、黃宗羲、傅山、朱舜水;科技人才王錫闡、宋應(yīng)星,通俗小說編輯者馮夢龍、凌蒙初,大詩人同時也是大學者陳子龍、屈大均,畫家石濤、八大山人,小品文作家張岱。
甚至有些曾經(jīng)屈膝在清廷出任官職的人如錢謙益,吳梅村,以及后來出山游歷周旋的人如李漁等等,他們從內(nèi)心骨子里仍舊充斥對明朝故國刻骨銘心的眷戀,錢謙益更是在暗地里直接參與反清軍事行動策劃與聯(lián)絡(luò)。
這些人不僅從橫向來說是那個時代最杰出的人物,從縱向來說,他們也是整個中國歷史第一流的學者、藝術(shù)家、思想家、科學家,和歷史上的同領(lǐng)域內(nèi)卓越人物相比毫不遜色。只要看過他們的傳記,略微了解他們著作,他們當中每一個人都可以稱之為巨匠大師,每一個名字拿出來都足以光耀千秋。
如果說這些人是那個時代頭腦最敏銳,思想最深刻,觀念最開放,胸襟最博大的人,是一個民族精華中的精華,精英中的精英,鹽中之鹽,應(yīng)該是沒有錯的。
既然他們的思想絕不僵化,他們的觀念絕不保守,他們的胸襟絕不狹隘,那為什么他們會對那個被現(xiàn)在的一些人丑化污蔑的體無完膚,潑盡臟水的明朝有如此深沉的眷戀,為什么他們對清朝的厭惡憎恨如此決絕與亢烈?
究竟是什么讓這些整個民族中最杰出最優(yōu)秀的人都投入到反抗清朝的斗爭,都心甘情愿的當明朝遺民而陷入自我折磨的痛苦中呢?
、樸素的民族感情
這其中樸素的民族情感是基礎(chǔ),這種民族情感不是建立壓迫與欺凌其他民族的行為之上,而是建立在反抗壓迫,反抗欺凌的基礎(chǔ)之上;不是建立在抽象的理論說教上,而是建立在最直觀的感受上。尤其當民族壓迫以剃發(fā)易服,留發(fā)不留頭這樣一種最直接最殘酷最具體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時候,那么反抗也就必然成為有血性有骨氣,不愿屈服在屠刀淫威下的人的選擇。而這種反抗外來侵略壓迫的社會本能,本身也是人類社會在歷史長河演化過程中經(jīng)過自然選擇的重重磨礪而形成的。在頭腦越是敏銳,精神越是健全,品格越是高尚的人那里,這種社會本能體現(xiàn)的越是充分。
同時這種民族情感也與維護個人尊嚴,人格獨立,保持高度的統(tǒng)一,反抗清朝兇殘統(tǒng)治,從廣義上說已經(jīng)不僅僅是為民族而戰(zhàn),也是為保護個人尊嚴而戰(zhàn)。當人們連選擇自己的服裝發(fā)型權(quán)力都被剝奪的時候,連自己民族的文化都要被閹割的時候,還不反抗,那什么時候反抗?
、理性的深刻洞察
而另一方面這不僅僅是感情的需要,同樣也是理性的抉擇。看一些明代遺民的論述,就可以知道他們已經(jīng)把這個問題上升到文明進化的高度和宏觀視野來看了
比如王夫之就論述過少數(shù)野蠻民族的侵略和壓迫,導致的結(jié)果勢必是文明的倒退和劣化。“夷狄之與華夏不可亂,亂則人極毀,華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清朝所謂尊崇漢文化不過是“沐猴之冠,優(yōu)俳之戲”“亦幸虜欺人之術(shù)”,“父驢母馬,其生為騾,騾則生絕”。
或許有些人會把這樣的言論看成是偏激之辭,但其實這里面卻包含了最深刻的理論洞察力。在王夫之看來“中國之文,乍明乍滅,他日者必且陵蔑以至于無文,而人之返乎軒轅以前,蔑不夷矣?!睉?yīng)該說歷史的發(fā)展完全證實了他的預言,在清朝統(tǒng)治下的三百年的時間,中國確實從明朝這樣一個被世界公認為先進文明的國家墮落成清朝時期被世界公認為野蠻落后的國度。
反過來說,也正是因為有這種理性上冷靜和清醒的思考判斷,以王夫之為代表的大批明朝遺民才始終堅決地站在反對清朝統(tǒng)治的立場上,終生沒有動搖。
、經(jīng)歷的前后對照
當然除了上述兩點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烈士與遺民們自身經(jīng)歷前后對照的結(jié)果。有許多東西,擁有的時候并不覺得寶貴,失去了才覺得寶貴。對從明朝而進入清朝統(tǒng)治的烈士與遺民來說更是如此。
在明代,如果哪個軍隊有搶奪民間財物的現(xiàn)象,立刻成為大書特書的惡行,成為群起攻之的對象,甚至勤王的部隊,因為領(lǐng)不到足夠軍餉導致?lián)尳俚男袨?,其帶領(lǐng)官員都要受到嚴厲懲辦,崇禎二年山西總兵張鴻功、山西巡撫耿如杞遵照兵部的檄調(diào)帶領(lǐng)八千多人勤王,因為部隊領(lǐng)不到軍餉,士兵挨餓,不得不搶劫,結(jié)果張鴻功,耿如杞因為不能約束軍隊制止搶劫,被下獄論罪。就算到了明亡前夜,政府已經(jīng)失去對軍隊實際控制能力的時候,那些搶劫的明軍也總是成為輿論痛斥的對象,搶劫起來還是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而到了清朝,軍隊搶劫殺人成為了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打到一個地方,就搶劫到一個地方,甚至以搶劫作為激勵士氣的手段,不單是統(tǒng)治穩(wěn)固之前搶劫,統(tǒng)治穩(wěn)固之后,依然搶掠屠殺,無惡不作。清朝軍隊的暴行是這些明亡時的烈士與遺民所親眼目睹,親身經(jīng)歷的。對這樣一個率獸食人的政權(quán),他們只要還保有基本的良心和正義感,是不可能在內(nèi)心承認其合法性的。
在明代,民間百姓暢快議論,以及結(jié)社聚會,游行抗議都是司空見慣,即便在最黑暗魏忠賢時期的短短三年內(nèi),也無法控制民間的輿論,還有民間力量敢于出來挑戰(zhàn),所以才有張溥《五人墓碑記》中描繪的情形發(fā)生。而在其他時候,民間的輿論抗議更是足以影響朝廷的政策走向,官員的去留。明代的士大夫也好,百姓也好,對此都以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
但在清朝則如何?如果類似明朝萬歷和天啟年間反抗礦稅以及閹黨的那種帶有暴動性質(zhì)的集會抗議,恐怕緊隨而來的便是屠城,江陰大屠殺和嘉定三屠其發(fā)端都是完全出于民間自發(fā)的反抗。即便是一般性質(zhì)的抗議,結(jié)果也是悲慘無比,比如清初的哭廟案,江南吳縣士子一百多人,到文廟孔子牌位前痛哭抗糧,論其本意,不過是希望清朝的橫征暴斂能稍微收斂一下,并無推翻清朝統(tǒng)治之意,更無實際的暴力行為,不料結(jié)果是清廷大怒,,擬“罪大惡極”“不可逭者”之罪名三條,逮捕多人,最后十八名參與者被砍頭。其中一個是有名的金圣嘆。他在臨死前寫給家人的信里說“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而圣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魯迅曾經(jīng)因此批評他是“化屠夫的兇殘為一笑”,但其實金圣嘆的說法更可以看成是一種強烈的諷刺。
我們不妨拿金圣嘆的同時代人,明末思想家陳確在明還未亡時的同類事情作一下對比。崇禎十五年的時候,陳確(字乾初)聯(lián)合海寧諸生,發(fā)起了一場反對地方官員的運動,最后的結(jié)果是迫使當?shù)毓賳T下臺。陳翼《乾初府君行略》中說“壬午秋比,先君子以命中之技,值貪尹煽虐,輟所業(yè)攻之;當事庇貪尹,欲罪首事者,文移褫革,學憲執(zhí)不許。雪濤劉公力薦科試,亦不聽。是歲竟不與鄉(xiāng)闈試,先君子夷然不以為意,謂:“捐吾生以救一縣之民,亦何所惜;一鄉(xiāng)薦,何足道哉?”諸與貪尹比者,百方恐嚇,先君子屹不為動;邑眾庠生,感先君子義,群聚不散,當事者心惕,卒解其事。未幾,風聞輦轂,當事與貪尹竟中考功去,先君子亦不以此自喜?!?/p>
類似的事情,在明朝眾多生員,“群聚不散”進行抗議的結(jié)果是,“當事者心惕,卒解其事”,也即當?shù)氐墓賳T心里害怕了,不得不態(tài)度軟弱下來,而且最后因為輿論傳播到中央政府,結(jié)果是“當事與貪尹竟中考功去”,也即便縣令和更高級別負責的地方官員被免職了。
那些參與哭廟案的吳縣士子可能受明朝普遍風氣的影響,按照心理慣性以為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沒有想到最后居然變成足以招來殺頭的大罪,這個“無意得之”,其包含的諷刺與慘痛的意味是需要體會一下的。(當然也有人考證說其實金圣嘆其實沒有參加哭廟,是別人硬把他牽扯進去的,但這不影響對清朝這個案件中表現(xiàn)的兇殘暴虐的抨擊)
明代時候人們享有這些自由,習以為常,并不覺得有多可貴,可是在清朝統(tǒng)治下,失去了這些自由,這不能不讓他們撫今追昔,勢必對清朝政權(quán)更加厭惡和憎恨。
在明代,政府征收賦稅的多少,常常是被輿論關(guān)注的一個焦點,政府任何多征賦稅的行為,都會招來輿論的攻擊。皇帝想要多收賦稅,往往是顧慮重重,難下決斷。而最后即便真的下了增加賦稅的決定,也是名不副實,各處拖欠是家常便飯,而且所有人還叫苦連天,抱怨不休,讓明朝的皇帝為應(yīng)對國家危機而不得不征收的賦稅,都似乎成了犯罪。
而在清代除了軍隊明火執(zhí)仗的搶劫掠奪之外,所謂賦稅,若是拖欠一丁半點,屠刀就架在脖子上了。有名的奏銷案就是一個例子。順治十八年(1661),清廷將上年拖欠錢糧的江南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四府并溧陽一縣的官紳士子全部黜革,史稱奏銷案。
民國史學家孟森對奏銷案寫過專論進行考證“奏銷案者,辛丑江南奏銷案也。蘇、松、常、鎮(zhèn)四屬官紳士子,革黜至萬數(shù)千人,并多刑責逮捕之事。案亦巨矣,而東華錄絕無記載。二百余年,人人能言有此案,而無人能詳舉其事者,以張石州之博雅,所撰亭林年譜中,不能定奏銷案之在何年,可見清世于此案之因諱而久湮之矣。”“奏銷案既不見于官書,私家紀載自亦不敢于犯時忌,致涉怨謗。今所尚可考見者,則多傳狀碑志中旁見側(cè)出之文,而亦間有具體紀載之處,蓋為文網(wǎng)所未及,僅見于清初士大夫之筆記,今當披沙而得寶者也?!?/p>
“明江南田賦雖重。但常拖欠,而清奏銷案。悉列江南紳衿一萬三千余人,號曰抗糧,既而盡行褫革,發(fā)本處枷責,鞭撲紛紛,衣冠掃地。如某探花(葉方藹)欠一錢,亦被黜,民間有‘探花不值一文錢’之謠”
明遺民王宋曾有詩揭露清朝這一暴行“奏銷令下暴如雷,書囊徒為浩劫灰”。
另一位明遺民陸世儀也有一首詩記述了清朝淫威下江南百姓困苦之程度“近日民生殊逼仄,弱肉盡為強所食。……三吳之民爾何苦,脂膏強半供豺狼”,……半年有歌爾自許,石壕夜呼將奈何,吳民吳民乃若何”“萬口叫天天徹,仰頭空對蒼天泣”
在明代,那些災(zāi)荒而起來造反的農(nóng)民軍,常常是被政府軍圍困的走投無路,眼看就要全軍覆沒了,于是提出投降,而明朝政府方面則是覺得他們本來都是良民,因為饑餓而造反,也情有可原,于是同意他們投降,結(jié)果農(nóng)民軍獲得生路之后,因為覺得造反生活更舒服更自由,又重新反叛,這樣一而再再二三,大家折騰來折騰去,最后把明朝政府折騰垮了。而到了清朝統(tǒng)治下,農(nóng)民軍發(fā)現(xiàn)這回他們的敵人是不但反抗他們的要殺,就算沒有反抗,僅僅是相關(guān)地區(qū)的平民,清軍照樣要殺,而且常常是滅絕性的屠殺。
類似這樣的對比,還有許多??傊梢赃@么說,在明朝,大家都是自己人,皇帝是自己人,大臣官員是自己人,一切都好說話,都容易商量。有什么不滿意的現(xiàn)象可以咒罵批評,有什么不同意的政策可以抵制,有什么為難的地方可以從長計議,而在清朝統(tǒng)治下,則完全成了奴隸和主子的關(guān)系,只要稍有不如意,就會招來殺身之禍。明朝是雖然有種種缺點弊病,國家的機器運轉(zhuǎn)也存在眾多問題,但卻是一個充滿生機活力的社會,而到了清朝統(tǒng)治之下,雖然國家機器的運轉(zhuǎn)更加流暢,但整個社會都陷入死氣沉沉中。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親身經(jīng)歷的對照,所以明朝遺民中最杰出,最睿智,品德最高尚的人即便在清朝統(tǒng)治下生活了幾十年,也沒有動搖對清朝統(tǒng)治的厭惡和憎恨;盡管對明朝存在的缺點提出了種種嚴厲的批評,但也沒有改變他們對故國的懷念與眷戀。甚至原先那些明朝時期的造反農(nóng)民起義軍,最后卻成了最頑強,堅持時間最長久地用明朝旗號來武力反抗清朝統(tǒng)治的群體。
綜合上面所說的這三點:樸素的民族感情、深刻的理性思考,以及自身經(jīng)歷的對照比較,才使得這些烈士與遺民,這些當時的中國人中最為杰出,最為優(yōu)秀的人寧可把自己置于極端痛苦的境地之下,倍受肉體的折磨與心靈的煎熬,也決不愿意屈膝與清朝統(tǒng)治者合作,也不放棄對明朝故國的懷念與眷戀。
正因為他們的選擇不是出于迂腐的觀念,不是出于狹隘的排外,而是出于最誠摯的感情,最深刻的思考,最切身的體會,所以即便站在現(xiàn)在的立場來評價,站在更高的角度,更宏觀的視野上來評判,他們的作為也是值得高度肯定和贊揚的。
正如我過去一段話所說的那樣:“明末的反清并不僅僅是民族斗爭,不是什么捍衛(wèi)一姓私利的斗爭,而是文明與野蠻的斗爭,進步與落后的斗爭,是關(guān)系到中國后來幾百年命運的一場斗爭。在這場斗爭中那些堅定反抗清朝侵略,為此流盡最后一滴鮮血的英雄,他們的每個人的名字永遠值得我們銘記在心,他們不僅是中國的英雄,同樣也是世界的英雄,他們捍衛(wèi)的不僅是中國的利益,同樣也是整個世界文明進步的利益,他們雖然最后失敗了,但是如果因此相信清朝的謊言來污蔑他們,那只能說是喪盡天良的行為。而那些投靠清朝,甘為鷹犬的人,則只配受到最黑暗的詛咒,他們只配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永遠受到唾棄。”
明朝的烈士與遺民,堅信自己行為的正義性,沒有絲毫的動搖。雖然他們的事業(yè)在當時失敗,他們的肉體也一個個被消滅,他們的思想也被逐漸封殺禁錮埋沒。但是他們希望也深信未來終究有一天,后人能了解他們的事跡作為,明白他們的苦心,祭奠他們的英靈,傳播他們的思想。
所以夏完淳說“大造茫茫,總歸無后,有一日中興再造,則廟食千秋,豈止麥飯豚蹄,不為餒鬼而已哉?”
所以瞿式耜說“詩篇留血淚,千載有人知”“俘囚血熱魂常在,炯炯雙眸死后看”
所以黃淳耀說“異日夷氛復靖,中華士庶再見天日,論其事者尚知予心!”
所以陳恭尹說“表往所以勤方將,大書特書吾所望,其副寄我山中藏”
所以郭之奇說“萬卷詩書隨一炬,千秋霜管俟他年”
然而如果他們英靈有知,“炯炯雙眸死后看”,究竟看到的是什么呢?“千秋霜管俟他年”,俟到的又是什么呢?
當年那些瘋狂推行民族屠殺,民族壓迫政策的劊子手暴君:努爾哈赤、皇太極、多爾袞、順治、康熙、雍正、乾隆一個個被輪番吹捧歌頌;當年那些恬不知恥投靠異族侵略者屠殺自己同胞,摧殘自己民族文化的漢奸走狗:范文程、洪承疇、吳三桂、孔有德、尚可喜、施瑯、紀曉嵐一個個被粉飾美化!
《太祖秘史》、《孝莊秘史》、《康熙秘史》、《皇太子秘史》,《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乾隆王朝》、《大清風云》、《康熙微服私訪記》、《鐵嘴銅牙紀曉嵐》、《施瑯大將軍》等一部部電視劇競相贊美清朝主子的駿德鴻功,奴才走狗的正直高尚。余秋雨閻崇年之類教授學者也在電視臺的講壇上,出版的著作上,紛紛噴玉唾珠阿諛頌圣。
滅絕人性的屠城奸掠,窮兇極惡的圈地逃人,鋼刀淫威下的剃發(fā)易服,慘絕人寰的沿海遷界,被從大部分人的記憶中抹去,建立在民族壓迫基礎(chǔ)之上,把中國推入愚昧落后深淵的幾百年黑暗統(tǒng)治成為許多人津津樂道眉飛色舞的時代。
濫殺無辜、敲骨吸髓的暴虐粉飾成英明圣武;民窮財盡、停滯僵化的社會粉飾成輝煌盛世;禁毀書籍、瘋狂制造文字獄的閹割粉飾成文化認同。歷史傷口淋漓的鮮血被用來饜足喂養(yǎng)那些依舊把侵略屠殺奴役征服當作民族自豪快感源頭的獸性心理!
當許多人對清朝的屠夫,漢奸的名字如數(shù)家珍的時候,有幾個人知道那些為抵抗外侵而犧牲的民族英烈的名字?不要說侯峒曾、黃淳耀、黃公輔、陳邦彥、張家玉、陳子壯、鄺露、黎遂球、瞿式耜、張同敞、李來亨等等人,就是連夏完淳、陳子龍這些本身在文學史上有相當?shù)匚?,閻?yīng)元、張煌言、李定國這些本身功業(yè)赫赫,獲得顧誠這樣的歷史大家高度褒揚的人物,一般人又有多少知道?或許更多人能知道馮夢龍的名字,但也僅僅是作為通俗小說三言的編寫者而知道,而不是作為抗清的烈士!或許很多人知道宋應(yīng)星的名字,但也僅僅是作為《天工開物》的作者而知道,而不是作為忠于故國的遺民。
就這樣,當屠夫劊子手,漢奸走狗被歌頌的時候,明朝的烈士遺民被遺忘!當沈陽街頭巍然屹立著清朝十二帝的巨大雕像的時候,明朝的皇帝被一個個丑化誣蔑,被許多自以為高明的人用鄙視輕蔑的口吻談?wù)摚划敻=习采闲藿苏嫉孛娣e二千平方米,輝煌氣派無比的洪承疇紀念園的時候;2007年12月23日的新聞報道,抗清烈士,同時也是一代大學者大文豪的陳子龍墓碑旁堆積著糞便,墓碑被涂得面目全非!
然而,抗清時候就犧牲的烈士或許還算是幸運的,他們至少不必擔心后代無恥之徒強奸他們的意志,歪曲他們的意愿,而明朝那些遺民們則連這樣的幸運都沒有!那些制造無數(shù)愚民謊言來篡改歷史,愚弄世人的人,或許他們把自己也愚進去了,真誠的相信他們自己制造與散布的謊言。在他們的謊言里,清朝的那幾個皇帝都是品德高尚,仁慈無比,才能出眾的英明圣主,比明朝所有皇帝,尤其是晚期的幾個皇帝強多了。任何人都會由衷的對這些清朝皇帝頂禮膜拜,衷心欽服。如若不然,就大悖常理。因此這些人相信,那些明朝的遺民內(nèi)心也早就被清朝皇帝的英明圣武所折服了。于是這些人拿著放大鏡或者顯微鏡到明朝遺民的著作里去尋找證據(jù)。如果找到了若干蛛絲馬跡,則如獲至寶,欣喜若狂,大肆宣揚。
世上最可笑的事莫過于此,奴才對幾百年屠刀淫威壓制灌輸之下的謊言深信不疑,然后再用這深信不疑的謊言去對親歷那個時代,親眼目睹許多事實的遺民居高臨下指手畫腳,乃至歪曲強奸其意志,還自以為高明
比如金庸小說了有這么幾段
“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么花花綠綠的?’黃黎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驚,均想:‘連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p>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辟,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韋小寶道:‘是啊?;噬线@些日子中天天讀黃先生的這部書,不住贊你做得好,括括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S黎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于是將康熙如何大贊‘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黎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這段文字固然是小說,但反映的心態(tài)卻并非金庸所獨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金庸在這里借《明夷待訪錄》來吹捧康熙,吹捧清朝統(tǒng)治,而實際上所謂《明夷待訪錄》以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形式和書名留存于世。本身恰恰是清朝黑暗統(tǒng)治的結(jié)果!
吳光先生考證說:
“《明夷待訪錄》和《明夷留書》,本來是合稱為《待訪錄》的,所以黃宗羲本人著作及顧炎武,黃百家、邵廷等人著作中,只有《待訪錄》而無《留書》之名。后來所以析為二書,蓋因其內(nèi)容頗觸犯清廷忌諱之辭,所以刊刻時因為嫌諱而只選擇了部分篇章,那些直接犯忌干禁的篇章則未敢刊布,而僅存抄本流傳,于是已刻之書被稱為《明夷待訪錄》,未刻之書被稱為《留書》”
“今本《明夷待訪錄》只占《待訪錄》原書的三分之一,其他都歸入《明夷留書》了”
“書名中明夷二字,當系后人所加(寫定于鄭氏二老閣刻書之時),而其依據(jù)則因黃宗羲在《待訪錄》自序中有自比箕子和“夷之初旦,明而未融”之嘆,其言系從《周易》明夷卦之彖辭演化出來,鄭性等人便取了來把《待訪錄》原名改為《明夷待訪錄》,其實這種改動,并不一定符合宗羲原意的?!保▽枪庀壬母敿毜恼浺姾竺娓戒洠?/p>
也即我們今天所看到僅僅是原先黃宗羲著作的《待訪錄》的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原作中直接把批判矛頭指向清朝統(tǒng)治的內(nèi)容因為害怕清朝恐怖的文字獄在乾隆時都被刊印者刪除了,刊刻出來的部分稱《明夷待訪錄》,沒有刊刻出來的部分稱為《留書》。即便如此,《明夷待訪錄》刊刻以后,依然被清統(tǒng)治者以“議論乖張”為理由列為禁書。
“《留書》今已失傳,僅存《文質(zhì)》、《封建》殘篇。由《待訪錄》析為《明夷待訪錄》和《留書》的原委即可知其與清王朝統(tǒng)治者利益大相抵悟。這從《明夷待訪錄》和《留書》殘篇的內(nèi)容中亦可得到更充分的驗證?!薄啊睹饕拇L錄》對封建專制君主進行了無情揭露和猛烈抨擊,而清朝皇帝亦是封建專制的君主,自然成了被揭露和抨擊的對象,因而難以為清朝統(tǒng)治者所容忍,而把《明夷待訪錄》列為‘議論乖張’的禁書,以防其留傳而不利于清朝的統(tǒng)治。特別是《留書》的內(nèi)容更為清朝統(tǒng)治者所忌諱,其中《封建》篇即稱:‘自三代以后,亂天下者無如夷狄矣。’此論更是清朝統(tǒng)治者所無法接受的,難怪刻書者留存未刻?!?/p>
讓康熙拿著《明夷待訪錄》大稱贊特稱贊,還讓韋小寶說著“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么花花綠綠的?”確實有些幽默了,大概康熙已經(jīng)從時間隧道里提前得知黃宗羲著作的命運和改名的過程。至于所謂“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更是令人佩服作者的無恥程度,原本作者用意在批判君主制度整體,尤其針對清朝皇帝暴虐,在清朝恐怖統(tǒng)治和金庸的聯(lián)合作用下,就變成了罵明朝皇帝了,不知道這讓在康熙二十三年,已經(jīng)73歲高齡還心懷故國,吟詩說“亡國何代無,此恨真無窮”的黃宗羲,地下有靈,做何感想?
類似強奸黃宗羲意志的還有閻崇年,把黃宗羲晚年為了安全不得不說的一些違心話,當成是黃宗羲改變對清統(tǒng)治者態(tài)度的證據(jù)。而實際上黃宗羲的對清廷厭惡態(tài)度終身沒有變,他在晚年的言行確實有可議之處,當時呂留良的學生嚴鴻逵就曾經(jīng)抨擊他“干瀆當事,丑狀畢露”,“太沖應(yīng)酬穢爛,諂諛假借”。但實際上黃宗羲有自己的苦衷,他的學生全祖望辯解說“固有大不得已者”。我個人看法是,黃宗羲著作等身,尤其是為了保存整理明朝的文化思想,幾乎是竭盡全力,編寫《明儒學案》,《明文海》,為了讓自己辛苦一生而編寫的著作不至被清廷毀滅,所以在晚年不得不作些虛與委蛇的姿態(tài),甚至說出一些令人惡心的頌圣言辭,但這絕非他本意所在。
其實看看與他心靈相通的學生全祖望為顧炎武所寫的《亭林先生神道表》“寧人身負沉痛,思大揭其親之志于天下,奔走流離,老而無子,其幽隱莫發(fā),數(shù)十年靡訴之宗,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后起少年,推以博聞多學,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鄉(xiāng),甘于客死!噫,可痛也”
就能明白一些其中玄機。全祖望表面上寫的是顧炎武,但有些話未嘗不是針對他的老師黃宗羲所說的。文中所說的“幽隱莫發(fā),數(shù)十年靡訴之宗,曾不得快然一吐”的是什么?正是思念明朝,厭惡清廷,希望推翻清朝統(tǒng)治,恢復故明的心愿。對顧炎武來說“使后起少年,推以博聞多學,其辱已甚”,對黃宗羲又何嘗不是如此?但在清朝屠刀淫威下,他們的苦心又怎么能輕易被人所理解呢?
呂留良和他的學生,固然意見表達的更為暢快,更為剛烈不屈,對清廷不假以絲毫顏色,但他們最終還是沒有逃過清朝羅網(wǎng),被剮尸挫骨,著作也幾乎毀滅殆盡。叢這樣的事實來說,也不能不說黃宗羲苦心隱忍自有其先見之明的道理在。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一片苦心,到清朝統(tǒng)治不復存在,屠刀無法再逞淫威的現(xiàn)在,居然還被一些人用來作為曲解乃至強奸他的意志的理由和借口,這種羞辱恐怕就非全祖望當年為之憤懣慨嘆的“其辱已甚”所能包含了。
回過頭來再接著上引鹿鼎記內(nèi)容下面這幾段話,無恥程度更顯驚人
“韋小寶乘機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櫜辄S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涂,有哪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都覺大明氣數(shù)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于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p>
如果顧炎武等人地下有知,看到這段后代奴才強奸他們意志,侮辱他們知識程度的對話,恐怕真要氣得七竅生煙,從棺材里爬出來。
他們生活在清朝統(tǒng)治下,親眼目睹,親身經(jīng)歷了清朝一件件慘絕人寰的暴行,如果還能說的出這樣的話,那就真非人類了。
奴才們誠懇地深信所謂康熙盛世的謊言,便以為當時的遺民所看到的真是一個所謂的康熙盛世;奴才們自己對清朝皇帝豐功偉績頂禮膜拜,便以為當時的遺民也應(yīng)該向他們一樣匍匐在地上為清帝的英明圣武激動地顫栗發(fā)抖;奴才們自己對清朝統(tǒng)治下屠殺平民無數(shù)的血腥暴行視而不見,便以為當時的遺民對這些血跡未干的暴行同樣麻木不仁。真是可笑又可憐的奴才心理!
然而事實畢竟無情面,只能給現(xiàn)在這些奴才打上響亮的耳光
若論殺人的殘暴,從明太祖朱元璋到崇禎,所有明朝皇帝沒有一個是允許軍隊濫殺平民的,甚至三令五申,禁止軍隊屠殺平民,而清朝的皇帝則是把屠殺平民當成家常便飯!
被一些人說成殘暴的明太祖朱元璋在平定天下時,三令五申,不得殺戮無辜,不得屠城
“在北伐之前,他(朱元璋)又一次對部下說:‘前代革命之際,肆行屠戮,違天虐民,朕實不忍。諸將克城,毋肆焚掠妄殺’”(引自《中國人口通史》)
再如“至正二十四年(1364)七月,常遇春兵圍贛州。守將熊天瑞固守不降。朱元璋擔心常遇春破城殺俘。于是派汪廣洋去常處,并告訴汪廣洋‘汝至贛,如城未下,可與遇春等言;熊天瑞困處孤城,猶籠禽阱獸,豈能逃逸,但恐城破之日,殺傷過多,要當以保全生民為心,一則可以為國家用,一則為附者勸,且如漢將鄧禹,不妄誅殺,但享高爵,子孫昌盛,此可為法’圍困五個月后,熊天瑞被迫開城投降,遇春果然不掠不殺。朱很高興,便譴使持諭褒獎‘今將軍破敵不殺,予甚為將軍喜,雖曹彬之下江南,何以加之!將軍能廣宣威德,保全生靈,余深有賴焉’”(引自《明代文化研究.南京專輯》)
再如南明張煌言率領(lǐng)的反清義軍,顧誠《南明史》中有這么一段話“煌言治軍紀律嚴明,所到之處秋毫無犯。史籍記載,張煌言駐軍于蕪湖時,“一兵買面價值四分,止與十錢。店主哄起白張,張問兵,曰:‘誠有之,時無錢耳?!瘡堅唬骸晔炒蠹Z,何云無錢?’將藍旗一面投下,曰:‘拿下去!’左右縛兵,兵問故,曰:‘張爺令斬汝?!篌@曰:‘吾罪豈至此乎?容吾回稟?!瘡堅唬骸嵊兄I在外,即一錢亦斬,況四分乎?’遂斬之?!?/p>
也許在金庸這樣的奴才看來,朱元璋等明朝皇帝殺的是所謂開國功臣達官貴人,所以是暴虐,而清朝殺的大量平民則不算人,或者生命的價值比起達官貴人來低一等,所以是仁慈,卑劣至此可以令人無言
關(guān)于清朝統(tǒng)治者的所作所為呢,看看顧誠教授是怎么評價的
“清廷統(tǒng)治者從努爾哈赤、皇太極到多爾袞,都以兇悍殘忍著稱于史冊?!樜艺卟?,逆我者亡’這句話對他們不完全適用,因為他們的做法通常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就是說一遇抵抗,破城得地之后不分軍民,不論參與抵抗或未參與抵抗,通通屠殺或掠取為奴婢。努爾哈赤在遼東的屠戮漢民,皇太極時三次深入畿輔、山東等地的屠殺搶掠在許多方志中有明確記載,連經(jīng)歷了文字獄鬧得最厲害的乾隆時期的御用文人紀盷也在《閱微草堂筆記》里透露了他一家在清軍屠刀下的遭遇”
可以說清朝在建立統(tǒng)治的過程中,滅絕人性的大屠殺幾乎沒有間斷:遼東大屠殺,濟南大屠殺,大同大屠殺,揚州大屠殺,江陰大屠殺,嘉定大屠殺,湘潭大屠殺,廣州大屠殺,四川大屠殺,云南大屠殺……數(shù)不勝數(shù),令人觸目驚心。甚至統(tǒng)治穩(wěn)固之后,兇殘程度也沒有絲毫改變,平定三藩,鎮(zhèn)壓準格爾,鎮(zhèn)壓苗民,鎮(zhèn)壓白蓮教,鎮(zhèn)壓太平天國,依然伴隨著一次次大屠殺。
而且這些屠殺往往不是軍隊自發(fā)的暴虐,而是清統(tǒng)治者有意為之。如果有軍隊敢不進行屠殺,反而受到嚴厲申斥。
《南明史》中有從《清世祖實錄》中摘錄的一則史料“兵部以總兵官任珍陣獲偽官兵四十九名,俱撫養(yǎng)不殺奏聞。得旨:凡平定地方降者撫之以示恩,抗者殺之以示懲。如此則人皆感恩畏死求生而來歸矣。今平西王等將陣獲之人撫而不殺,……此事甚不合理。爾部其移咨平西王吳三桂、墨爾根侍衛(wèi)李國翰知”
顯然在清廷主子看來,有些漢奸軍隊“將陣獲之人撫而不殺”,是“甚不合理”的。
看看明末烈士遺民的事跡,幾乎無一例外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所關(guān)注的每一個人背后,其親屬朋友,常常是七八個甚至上十的死于清軍的殺戮之下,如果以此推斷,則明末當時死于清軍之下的人口比例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夏完淳父親夏允彝投水死;他的老師陳子龍被清軍抓獲后也投水死;他的叔父夏之旭因藏匿過陳子龍被清軍追捕,自縊而死;他的另一個老師吳易被清軍誘捕后處死;他的岳父一家,岳父錢彥林和他同日處死,岳父的堂兄錢棅也同日處死,他的內(nèi)兄錢熙在抗清起義中死,另一個內(nèi)兄錢默削發(fā)為僧,流浪各地不知所終,他的岳母投水自盡,他的妻子秦篆在短短時間內(nèi)經(jīng)受了父死母亡,兄長死丈夫死,懷孕期間受到世上最慘厲的痛苦折磨,最后生下的男孩也還是死,她削發(fā)為尼,夏家和錢家至此全滅并且絕后!
他的姐夫全家(嘉定侯家)的成年男性全部死光,女性也幾乎死光,其中侯峒曾與侯玄演、侯玄潔父子三人死于嘉定屠城,侯峒曾女兒輔義,孫女異來自盡而死,侯峒曾的三兒子侯智含在在靈隱逃難時死去,侯峒曾的弟弟,即夏完淳姐姐夏淑吉的公公侯岐曾逃出嘉定城,沒有多久還是因為曾經(jīng)藏匿陳子龍而被清軍抓獲自縊而死,侯岐曾的母親自殺身亡,侯岐曾的妾劉氏一同自殺,侯家只剩下夏淑吉這個寡婦,后來夏淑吉的兒子也即夏完淳的外甥同樣被稱為神童的侯檠也在十七歲病死,至此侯氏一門全滅并且絕后,夏淑吉也出家為尼
夏完淳的的表妹,嫡母盛氏的侄女盛蘊貞,原來許配給侯家的侯智含,但侯智含也死了,于是也做了尼姑
夏、侯、錢,本來是江南頗富盛名的三大家族,人才輩出,在清軍摧殘蹂躪下,到這時候,基本全部死光,只剩下幾個青燈古佛為伴,無盡痛苦與仇恨中煎熬的寡婦尼姑。
僅僅關(guān)注夏完淳,他背后死于清軍迫害的親友就高達二十以上,而這還僅僅是無數(shù)例子中的一個。
再如函可,他自己因為記錄南明史事,被清廷發(fā)現(xiàn)后,迫害流放到東北,他的三個弟弟全部因抗清而死,從兄如琰,從子子見亦死,他的姐姐,“清兵攻陷博羅城后死”,一個弟媳絕食死,另一個弟媳“飲刃死”,他有詩反映清兵攻陷博羅后,大肆屠殺,他的全家?guī)装倏谌藨K遭殺害的事實:《秋思》“前月片紙來,摧胸裂肝腸!閭井十無一,舉家慘遭殃。叔弟尚伏枕,一命在微茫。母死恐未葬,弟死誰蓋藏?”《沈陽雜詩》“舉家數(shù)百口,一弟獨為人。地下反相聚,天涯孰與鄰”《得博羅信》“八年不見羅浮信,闔閭驚聞一聚塵。共向故君辭世上,獨留病弟哭江濱。……縱使生還心更苦,皇天何處問原因?”
也即僅關(guān)注函可一人,他背后就是整個家族幾百口人死于清軍屠刀之下。
還有張家玉,家鄉(xiāng)被清兵攻占,祖母,母親,妹妹都赴水而死,妻子被抓后不屈,被斷肢體而死。家廟被毀,祖塋被挖,張氏家族屠戮殆盡。
再如前面介紹過的,在昆山大屠殺中,顧炎武的“生母何氏被清兵砍去右臂,兩個弟弟遭殺害,好友吳其沆也被捕蒙難”,顧炎武嗣母王氏也絕食而死。
而黃宗羲一家人也在逃避清軍懸賞抓捕過程中,因病死亡不斷,他悲憤地寫下了“八口旅人將去半,十年亂世尚無央”、“半生濱十死,兩火際一年”的詩
素有神童之譽,“五歲知五經(jīng),九歲善詞賦古文”,他的《大哀賦》,得到“一代之大文,誰謂古今人不相及也”的評價,當時的大詩人吳梅村見到后,為之“愧敬交加,痛哭三日”。
時志明著《山魂水魄——明末清初節(jié)烈詩人山水詩論》,鳳凰出版社,2006年7月
孫靜庵《明遺民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第1頁
朱義祿《論黃宗羲與全祖望的“遺民”觀——兼論中華民族的浩然正氣》,《寧波黨校學報》2006年第5期
直到八十高齡仍舊直接參與抗清軍事斗爭,這在起義的人也是相當少見的。漢奸尚可喜想作書招降他,被他嚴詞拒絕,和王興一家于同日自焚而死。
黃公輔及以下張家玉、陳邦彥、張同敞、瞿式耜諸人的詩都引自黃海章著的《明末廣東抗清詩人評傳》,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1月第一版,為免煩瑣,不一一注釋
是崇禎進士,北京城破,他逃到南京;南京被陷,他又到福建參與抗清;接著又回到家鄉(xiāng)廣東組織抗清,可以算得上萬里奔波,家族被屠戮殆盡,而矢志抗清,毫無動搖,最后在增城被圍,矢盡炮裂,投水而死。
引自朱凈宇《清風明月走云南: 明末清初滇迤舊事》,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轉(zhuǎn)引自時志明著《山魂水魄——明末清初節(jié)烈詩人山水詩論》,鳳凰出版社,2006年7月
朱凈宇《清風明月走云南: 明末清初滇迤舊事》,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屈大均生于1630年,就比夏完淳大一歲,是殉難烈士陳邦彥的學生。他是大詩人大學者,同時也是反清志士,明亡后,他游歷大江南北,結(jié)交各地豪杰,其中就有顧炎武等人,希圖恢復,但歷盡艱難,終歸沒有成功。他的著作被清統(tǒng)治者痛恨,被毀書刳墓。他的詩氣魄雄放“如萬壑奔濤,一瀉千里”,即便當時一些腆顏事清的文人,也不得不承認其文學成就高山仰止
屈大均和以下陳恭尹的詩文都引自黃海章著的《明末廣東抗清詩人評傳》,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1月第一版,第9-25頁
他是抗清烈士陳邦彥的兒子
朱凈宇《清風明月走云南: 明末清初滇迤舊事》,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根據(jù)余英時考證,方以智是被清廷抓捕后,在文天祥詩中的惶恐灘自盡而死)
以下從王邦畿到易宏的諸人詩文以及事跡都引自黃海章著的《明末廣東抗清詩人評傳》,為免煩瑣不一一注釋
以下從江浩到張蓋等四人的事跡引自孫靜庵所著《明遺民錄》
尚智叢《明末清初(1582——1687)的格物窮理之學: 中國科學發(fā)展的前近代形態(tài)》,四川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98頁
席澤宗《論康熙科學政策的失誤》,《自然科學史研究》,2000年第1期
見已故歷史學家顧誠所著《南明史》的第二十六章《1654年會師長江的戰(zhàn)略設(shè)想》的第二節(jié)《錢謙益、姚志卓等人密謀策劃會師長江》中的考證
王瑞昌《陳確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5月,第47頁
孟森《奏銷案》見《明清史論著集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34到452頁
引自孫靜庵所著《明遺民錄》
時志明著《山魂水魄——明末清初節(jié)烈詩人山水詩論》,鳳凰出版社,2006年7月,第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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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光《黃宗羲遺著考(一)》,見《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25頁
戰(zhàn)繼發(fā)《黃宗羲晚節(jié)問題略論》,《遼寧大學學報》,199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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