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煙臺,都知道有個大廟,去尋時卻又尋不到
在煙臺,都知道有個大廟,去尋時卻又尋不到。這時,人們就會指著一座被四周高樓和街巷夾著的老戲臺說,那一片就是大廟。大廟是一座早已被拆毀的古廟,只留下一座神秘的戲臺,滄桑孤寂、默然而立,任你思緒萬千去想象那曾經(jīng)的香火氤氳。
晚冬的北風(fēng)已不再凜冽襲人,天空亦湛藍(lán)沁人,陽光也有了一絲春的端倪,一整天都灑落在房頂、窗上、樹梢和巷子的小路上,讓人心里暖洋洋的。坐南向北的大廟戲臺卻躲在陽光的陰影里,冷冷地,落寞而孤寂。北大街、面市街和興隆街三條緊密相鄰的街道將古老的戲臺擁在中間,戲臺的后身緊挨著面市街的居民樓,有些局促,屋頂?shù)男〖公F正對著北陽臺的廚房,里面的煙火看得一清二楚。幾年前低矮的柵欄圍成一個長方形的小廣場,將戲臺就勢圈起,東西和北邊留三個出入口,戲臺前有了自己的一隅小天地,倒也鬧中取靜,別有一番風(fēng)景。兩棵參天的松柏,東側(cè)角幾具健身的器材還有柵欄上的幾幅京劇臉譜,靜靜地陪伴著戲臺子。一個老人在健身器上活動著,又進(jìn)來一個放了寒假的男孩子,一會兒踩兩下走步機,一會兒圍著戲臺轉(zhuǎn)兩圈,有點兒無聊的樣子,偶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從戲臺前匆匆經(jīng)過。 對面群眾藝術(shù)館的臺階上有一群老大爺曬著太陽圍坐一圈打撲克,累了就抬起頭瞄一眼那空空如也的老戲臺。
慢慢地走近戲臺仔細(xì)端量,雖然它很久沒有梳洗裝扮了,卻掩不住從里到外透出的端莊貴氣,似流落在凡間的貴族。想必古代的能工巧匠于鋸、斧、刨、鑿、鉤之間,就完成了椽、柱、榫、檐、檁等神奇的構(gòu)件,又綜合交錯地組合為斗拱乃至藻井。于是,眼前一部美妙絕倫、令人稱奇的古建筑藝術(shù)品便立于眼前。這座高一米三面敞開的青瓦石磚的四方臺子,不大卻很精致。觀眾可從三面看戲,上下互動,說不準(zhǔn)臺上的長袖一甩,就觸動了臺下的心跳。灰瓦卷棚單檐歇山頂,上覆筒瓦,外檐出踩斗拱,藻井雕梁畫棟繪以蘭草松柏,下簾籠枋,作垂蓮柱,三面對稱。檐下枋上的木雕花卉人物,栩栩如生、美輪美奐。屋脊下四根青石立柱支撐,立柱上陽刻一楹聯(lián):“寶筏渡迷津萬頃安瀾彰水德,慈航通渤海五音競響答神庥”以戲娛神,企盼神祐。與戲臺連為一體的三間戲房后臺也十分別致,為硬山磚石結(jié)構(gòu),前檐與戲臺頂閣勾連搭接,檐上的五只神獸與戲臺檐上的三只脊獸相對而立,神情莊嚴(yán)、目光對視,似威武對峙的兩軍儀仗隊,最是惹人喜愛。
后臺的戲房面向戲臺有兩扇小門,可做演員的化妝室,也可為伴奏樂隊使用,前后棕色木花格窗,古色古香。東西兩側(cè)的青磚墻上分別用白色的石塊壘出兩個一模一樣的梯形圖案,靈動醒目,與眾不同。
我凝望著它,一圈圈地繞著,眼睛一眨也不眨,輕撫著那沁染著歲月與時光的楹柱,仿佛聽見了它的悄悄話:我原本不是這么孤獨的,200年前的1810年,我住在被稱作天后宮的大廟里。前面有巍峨的廟門,天后宮正殿供奉著海神娘娘的金身像,后樓為寢宮,穿過后樓是配殿、南廳、鐘鼓樓、戲臺和旗桿,恢弘壯觀,氣勢非凡,還有東海龍王及諸海神相伴,所以廟雖不是很大,卻被稱作是“大廟”。廟里的香火是最旺的。煙臺是個漁港,漁民為生計常年出海,駕著風(fēng)船搖著舢板憑著經(jīng)驗在風(fēng)浪中捕撈魚蝦。海上風(fēng)云莫測風(fēng)險很大,葬身魚腹的漁民不在少數(shù)。為了求得神靈的保佑,他們湊錢在海邊修建了海神娘娘廟(在南方又叫媽祖廟),后修繕擴大,才成了“大廟”。平日里漁船或商船出海之前,人們會先到大廟進(jìn)香、祈禱、許愿;歸來后再來此進(jìn)香、還愿;外地漁船到煙臺時往往也要到“大廟”來進(jìn)香或捐獻(xiàn)財物。每逢春節(jié)、元宵節(jié)、中元節(jié)及海神圣誕、仙逝之日,這里都要舉行廟會。不但煙臺的百姓齊涌到此就連大連人也會劃船過來。廟外是熱鬧擁擠的集市,各地客商云聚于此,每天早午兩市。街市興隆發(fā)達(dá),瑞蚨祥、協(xié)增昌、生生堂、蓬萊春、鴻記棧茶莊等著名商鋪應(yīng)運而生。1850年,天后宮周圍已有商號千余家,煙臺商埠初具規(guī)模,直至1861年煙臺開埠之后,商圈才漸移至朝陽街附近。
廟里是絡(luò)繹不絕的進(jìn)香上香之人,我這戲臺上時而有小戲班唱戲,時而有外地的藝班表演雜技和雜耍,更有京劇的“西皮”“二黃”、呂劇的“四平”“二板”連連上演。觀者或坐,或站,引領(lǐng)攢頭,摩肩擦背。小孩子騎在大人肩上,竄到臺角上,各擇優(yōu)勢觀之。臺上演得活龍活現(xiàn),臺下看得眉飛色舞。演員唱、念、做、打,離形取意,得意忘形,長歌當(dāng)哭,或婉轉(zhuǎn)或高亢,頗煽情。觀眾則隨著跌宕起伏的劇情唱腔,無需醞釀,便聲淚俱下了。我這小小戲臺便成了連接千年歷史以及遙遠(yuǎn)未來的媒介。于是,廟里廟外的商品、小吃、糖什、瓜果雜陳、油煙香氣繚繞;叫賣聲、說笑聲、鑼鼓聲相混;琴弦京韻、道樂陣陣,其間不時有龍燈、獅舞、高蹺、雜耍進(jìn)場,觀眾東跑西趕,宛如蜂蟻受驚,那個熱鬧……
自辛亥革命到抗戰(zhàn)勝利,幾十年間戰(zhàn)火不斷,大廟年久失修,房屋破損不堪。解放后,大廟的廟堂殿宇亦逐漸拆毀,1974年“文革”期間,大廟被拆殆盡,因為接二連三的蹊蹺事兒,我這座戲臺神奇地保留了下來,當(dāng)時一隊工人正要扒戲臺子,一個人剛站上來,便跌落下去摔傷了,緊接著第二個上去又莫名其妙地掉了下去。事情傳出去再沒有敢接下這拆戲臺的活計了,于是,我便得以幸存,或許這是海神娘娘的庇佑,卻也讓我孤苦伶仃幾十年,每日望著太平灣的桅桿以淚洗面,其中的悲苦與誰說。又快過年了,我多么想念神殿里的燭光閃爍啊。煙臺俗有初九趕山,十五逛廟之說。正月十五,大廟是最喜慶熱鬧的。那屋檐下掛著的花樣繁復(fù)的燈籠,將廟里照的透亮透亮,廟外北大街上的商鋪和住宅也張燈結(jié)彩,百姓們吃完元宵,扶老攜幼,興高采烈地到大廟來祭神觀燈。鑼鼓一響,生旦凈末丑公侯將相粉墨登臺,甩水袖,亮身段,一段高腔聲遏行云。臺上是弦簧鑼鼓錚鳴鏗鏘,靚角兒名優(yōu)舞袖咿呀,臺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我這戲臺堪比現(xiàn)今初九的玉皇廟會的戲臺一樣熱鬧……聽著聽著,不覺涌起些惋惜和惆悵來。
一陣歡笑聲傳來,原來那個正獨自溜達(dá)的小男孩兒突然有了玩伴兒。幾個小家伙兒蹦蹦跳跳地上了戲臺,玩起了游戲,紅撲撲的小臉蛋兒上笑容無邪。居民樓的陽臺上,炸魚熏魚的香氣陣陣襲來,屋脊上的小神獸,盯著聞著似乎嘴角也揚起一絲看不見的笑??爝f小哥將車停在戲臺的后窗下,卸下東西進(jìn)了樓道……又是新的一年,聽聞煙臺市北馬路改造的規(guī)劃中,大廟被列入重建計劃。唯有滄桑方顯厚重,消失的地標(biāo)將矗立重現(xiàn),戲臺將不再孤單,重拾美麗,盡展歡顏。
琳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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