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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鄒亮:鄒氏家乘與“錢塘宿松”

小山公修《家乘》

乾隆二十三年(1758)歲末,內(nèi)閣學(xué)士鄒一桂疏請致仕,是年七十三歲。鄒一桂,字原褒,號小山,江蘇無錫人(按,雍正四年無錫析置金匱,其籍在金匱)。雍正五年(1727)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歷任云南道監(jiān)察御史、貴州學(xué)政、大理寺卿、禮部侍郎。他還是著名的工筆花鳥畫家,著有《小山畫譜》。鄒一桂與乾隆帝關(guān)系非同一般,所進圖畫多邀高宗御題。嘗作百花卷,各題一詩進呈,高宗亦和詩百絕。他出身書香門第,祖父鄒忠倚、父親鄒卿森及伯父鄒顯吉皆為詩畫名家;夫人惲蘭溪,出身武進惲氏家族,畫學(xué)惲南田。鄒一桂所作花鳥初受家傳,又承惲南田畫體影響,兼收明代院體畫風(fēng)之長,怡淡沖夷,自然合度。清張庚《國朝畫征錄》評鄒一桂“惲南田后僅見也”,蔣寶齡《墨林今話》贊其“以清艷之筆,競美藝林”。

翌年暮春時節(jié),鄒一桂買舟南歸。到了秋天,他開始著手一項大工程——主持修纂鄒氏家乘。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xué)術(shù)史》說:“清代承平時,諸姓之譜,恒聘學(xué)者為之修訂,學(xué)者亦喜自訂其家之譜?!逼鋬?nèi)在驅(qū)動力,正如李澤厚所分析:中國古代思想傳統(tǒng)最值得注意的重要社會根基,是氏族宗法血親傳統(tǒng)的強固力量和長期延續(xù),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決定了中國社會及其意識形態(tài)所具有的特征。

血緣倫理在耄耋老翁鄒一桂心中成了最大的信仰,他在《鄒氏家乘》舊序中寫道:

人不可以忘本,本不培而欲枝葉茂盛,不可得也。培本之法,在修德行仁、讀書為善,而不乎能文。然文以載道,補片葺遺,可以述祖德而啟后人者,是亦敦本之一助也。是以世德之家必有譜,以詳世系,而別宗支,祖若宗,嘉言懿行,政績官階,燦然可考。俾子孫披覽而景行之、而嗣續(xù)之,惻然動孝悌之思、奮然動繩武之念,則譜之所培者,正不可少也。

《鄒氏家乘》

鄒仁溥編

清光緒二十九年木活字本

是年九月十五日鄒一桂擬就《重修鄒氏家乘公啟》,以修譜為己責(zé),親自總理其事。族人鼓舞歡欣、踴躍襄事,奔走稽查、抄寫編輯。十一月,小山公與同族公議勸捐祭田,以為春秋享祀及修葺祠墓之費。逾年,小山公家譜本支《龍涇支譜》修成。然而,遠(yuǎn)族之在鄉(xiāng)邑者,亦各敘其宗支,以求合訂,于是小山公“不辭瑣碎,廣為編輯,越三載而通譜告成”。金匱縣令韓錫胙為新修鄒氏家譜作序,贊曰:

先生兩朝耆舊,學(xué)問詩文,上契宸衷,為當(dāng)代詞臣冠。今年將大耋,林下優(yōu)游計,惟是扶杖泉石間,歌詠太平已而。乃風(fēng)晨月夕,蠅頭小字,手自纂錄,汲汲于家乘,若惟日不足者然。

社會學(xué)家潘光旦在《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一書中指出:“好的祖宗的存在,也可以引來作一個很實在的解釋。尤其是中國的祖宗,代表兩種力量,一是遺傳,二是教育?!米孀诰椭苯映蔀楹米訉O所由產(chǎn)生的一個理由,直接成為世家大族所由興起與所以維持的一種動力。”

鄉(xiāng)邦之仁,賢能為先導(dǎo)。小山公修善于鄉(xiāng),敦宗睦族,可謂鄉(xiāng)紳于鄉(xiāng)土中國一種文化表率。

“錢塘宿松”疑案

無錫鄒氏族譜始修于宋紹興十八年(1148),由北宋名臣鄒浩次子、鄒氏六世裔孫鄒栩主修。鄒栩,字德廣,號存誠,累官處州太守;曾參與編輯其父著作《道鄉(xiāng)集》。之后,南宋寶祐,明代洪武、宣德,清代康熙年間,都有修譜記錄。鄒一桂看到的舊譜,是康熙甲辰年(1664)所修,“歷年久遠(yuǎn),殘編漫滅,幾卜復(fù)睹”。幸好六世鄒栩、十一世鄒應(yīng)熊、明初九峰公、明宣德陳杞,以及清康熙鄒式金等人的譜序還留存。鄒一桂還看到范陽老譜、錢塘族譜,見范陽譜上有宋徽宗御題,得悉“誠明公鄒實之上,尚有六世,思道公為第一世也。思道公(山東鄒縣人)唐開元間為杭州刺史,遂家焉,七傳而至誠明公”。

但是,對于舊譜所載誠明公鄒實的祖居地“錢塘宿松”,鄒一桂感到疑惑。他在《重修鄒氏家乘例》中提出自己的看法:

舊譜載誠明公諱實,世居錢塘宿松縣。宿松縣系舒州,非錢塘之屬,語不可解。今據(jù)希圣公諱擴之墓志銘,則云屯衛(wèi)而上,世居錢塘,宿松徙于常州(屯衛(wèi)謂三世祖諱元慶者,贈左屯衛(wèi)大將軍;宿松謂四世祖諱賈者,任舒州宿松縣)。舊譜世表誤分句讀,乃以世居錢塘宿松六字連系,誠明公之下,并以為居錢塘宿松縣,有是理乎?今刪去宿松字,直言世居浙江之錢塘,數(shù)百年疑案為之一洗。

這里,鄒一桂表現(xiàn)出一個學(xué)者的求真精神。我們且沿著他的思路,把這樁疑案理一理。鄒一桂編譜時,發(fā)現(xiàn)舊譜(可能是康熙甲辰譜)寫道:始祖誠明公鄒實,世居錢塘宿松。鄒一桂在錢塘找不到宿松這個地名,倒是發(fā)現(xiàn)唐代有一個宿松縣,不在杭州,而是在舒州(今安徽安慶市)。

鄒一桂認(rèn)為舊譜弄錯了,因為他從鄒擴的墓志銘中找到了依據(jù)。查核得知,這篇墓志銘來自宋鄒浩《道鄉(xiāng)集》。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版《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三(第1121冊)收錄《道鄉(xiāng)集》四十卷,其提要云:

宋鄒浩,字志完,常州晉陵人,元豐五年進士,官至直龍圖閣贈寶文閣學(xué)士,謚忠。事跡具宋史本傳。此集乃其子柄、栩所輯?!如U板宋末已毀,明成化間其裔孫鄒量始得內(nèi)閣抄本。萬歷中錢塘令鄒忠允亦浩之裔,乃再刊行之。

明成化刻本《道鄉(xiāng)集》,國家圖書館有藏,為目前已知最早的存世本。該本《鄒君墓志》文如下:

君諱擴,字希圣,西京作坊使諱某之曾孫,東頭供奉官、閤門祗候贈左屯衛(wèi)大將軍諱某之孫,舒州宿松縣尉諱某之子。屯衛(wèi)而上世家錢塘,宿松徙于常州。

一世實之子鄒智,五代任西京作坊使。二世鄒智生子元慶,宋真宗時為東頭供奉官、閤門祗候,景德中以澶州內(nèi)鎮(zhèn)功,真宗嘉之,追贈左屯衛(wèi)大將軍。三世鄒元慶生十子,長子賈,宋咸平三年進士,任舒州縣尉;次子覃、十子霖皆為進士,余七子無考。其中霖為筠州推官,累官朝奉郎、尚書都官郎,知涪、鼎兩州,為晉陵始遷祖。從上文看,屯衛(wèi)是屯衛(wèi)大將軍的簡稱,宿松則代指宿松縣尉,都是以官職代人名。是說三世屯衛(wèi)大將軍鄒元慶之上世家在錢塘,從四世宿松縣尉鄒賈開始遷居到常州了。鄒一桂認(rèn)為:寫成錢塘宿松,是句讀錯了。搜索《道鄉(xiāng)集》全書,出現(xiàn)“錢塘宿松”,僅此一處。而其他如《至明弟墓志銘》《夫人鄒氏墓志銘》,言及“上世”“其先”,均作“杭州錢塘人”。其中《夫人鄒氏墓志銘》中寫道:“其先杭州錢塘人,都官徙常之晉陵?!币彩且怨俾毚嗣?,說明都官郎鄒霖是晉陵的始遷祖。鄒一桂侄孫鄒弈孝(為四庫全書館纂修官),曾指出小山公修譜中的一些錯誤,但對于“宿松”的判定也無異議。自小山公修譜后,無錫、常州一帶歷代修譜言及始祖及祖居地,只寫“浙江之錢塘”或“杭州錢塘”。

然而,錢塘支鄒氏自思道公下六世,分為兩支。鄒一桂在《重修家乘例》中表明,錢塘支一世祖思道公七傳而至誠明公,繼而提到江西宜黃一支:“沨者,為臨川太守,家于宜黃,為江西始祖,亦自錢塘分出也?!辈椤肚宕婆e人物家傳資料匯編》(學(xué)苑出版社2006年影?。┚砥呤弧班u紹嶧”條,有“始祖沨,唐穆宗長慶二年為臨川刺史,因家宜黃”,亦可印證。江西宜黃鄒氏亦屬錢塘支,奉鄒思道為錢塘支的始祖。不過,宜黃一支亦引出“錢塘宿松”的問題。

《中華鄒氏族譜》第四卷(武漢出版社2011年版)“宜黃沨公支世系圖”五十三世“沨”:

字起泓,號綠墅。唐貞元癸酉(793年)三月十五生,乾符戊戌(878年)十月二十二歿,享年八十六。公祖籍杭州錢塘宿松里,唐穆公長慶壬寅(822年)進士,任臨川刺史?!瓡r值寇亂歸隱,雅慕宜黃山水秀美,筑室于縣城西桃源洞而居,為宜黃鄒氏肇始祖。卒追封安邦侯,葬宜黃岱六都孤川。

《中華鄒氏族譜》

武漢出版社

2011年版

不但是“錢塘宿松”,還添加一個“里”字,更像是一個小地名?!掇o海》“里”義項一:古時居民聚居的地方?!睹珎鳌罚骸袄?,居也。二十五家為里?!绷x項二:舊時縣以下的基層行政單位。顧炎武《日知錄》:“以縣統(tǒng)鄉(xiāng),以鄉(xiāng)統(tǒng)里?!碧埔园賾魹槔?,五里為鄉(xiāng),每里置里正一人。可是,查閱《武林坊巷志》和《杭州古舊地圖集》(杭州市檔案館編),錢塘縣乃至杭州并沒有一個叫“宿松里”的地方。

據(jù)《中華鄒氏族譜》之《第四、五卷編后》,《宜黃鄒氏家譜》最早由北宋鄒仲霖在政和元年(1111)主修、南宋進士鄒槃在淳祐丁未(1247)又重修過。從時間上看,宜黃譜比常州譜還早三十七年。該書收錄《植公世系沨公支系有關(guān)譜系選登》,選錄最早的譜序是《吉安廬陵東門鄒氏一修族譜序》,作序者是明洪武年間進士、主持修纂《永樂大典》的解縉。解縉序中說,“至唐初葉,有諱思道者,為江陰刺史,始家杭州。六世至沨,仕為臨川刺史,且家宜黃?!保ò?,“至唐初葉”未確,姑不論)但序中只說“始家杭州”,并未提及“錢塘宿松里”。

《撫臨鄒氏三修族譜序》有明洪武壬子(1372)浦江宋濂的序,序中說“譜始修于宋季,繼修于元末”。據(jù)《中華鄒氏族譜》第四、五卷主要撰寫者鄒赤松先生說,“錢塘宿松里”是從老譜中抄來的,哪部老譜已不記得了。我相信鄒赤松抄自某部族譜、宗譜,但也許是明以后,清代或民國時期的修纂。就像鄒一桂修譜見到的范陽老譜、錢塘族譜那一類通譜,輾轉(zhuǎn)重修、轉(zhuǎn)抄,不知經(jīng)了多少代多少人之手,錯訛難免。所以很難分辨,是宜黃譜“錢塘宿松里”的記載影響了常州、無錫修譜者,還是常州、無錫舊譜中“錢塘宿松”的記載影響了宜黃修譜者。但是,錢塘支始祖思道公至六世沨公,世居杭州錢塘,這一點是肯定的。所以,鄒一桂“直言世居浙江之錢塘,數(shù)百年疑案為之一洗”,雖然簡單了些,卻避免了鑿空之誤。

冒出個“南屏山

《中華鄒氏族譜》第六卷(武漢出版社2011年版),敘鄒實:

字誠明,號若虛。五代時,后唐主引軍至鄒家口,被召為飛熊將軍,遙領(lǐng)錢塘令,后唐亡,居錢塘南屏山宿松里,高養(yǎng)林泉,隱居行義、晦德勿出。

筆者詢問主要修譜者鄒景良先生,據(jù)他說“南屏山說”來自一九四七年鄒德大主修的丹陽正學(xué)堂《云陽重修鄒氏宗譜》,其中有《始祖若虛公傳》,全文如下:

諱實,字誠明,號若虛,唐僖宗朝居浙江錢塘。其先鄒陽事吳王,子孫遂蔓延于吳。歷兩晉迄六朝不甚顯。祖父以來,保世亢宗,至公乃奮揚光大,克昌厥后。時藩鎮(zhèn)連兵,惟浙獨完。公知錢塘多嘉水,即南屏山以居,為避世圖其后嗣姓昌,熾弈果顯著,凡推世業(yè)者僉謂謀自公云。

南屏山,西湖名山?!断檀?a href='/linan/' target=_blank>臨安志》《輿地紀(jì)勝》及萬歷《杭州府志》均有記載。據(jù)清翟灝、翟瀚輯《湖山便覽》,南屏山有宋錢塘隱士徐炳宅,也有宋乾道中書生李茇在長橋竹徑遇青衣道人后“飛仙”的故事,確是適宜隱居之地。明釋大壑《南屏凈慈寺志》中收錄明代文學(xué)家無錫鄒迪光游凈慈寺寫下的《記略》:“八月甲申,維舟藕花居,入凈慈寺。寺當(dāng)南屏之麓,倚其山如負(fù)扆,璀璨崷崪,不在靈隱下。”鄒迪光,號愚谷,明萬歷年間南方文壇領(lǐng)袖,在無錫惠山建鄒忠公祠,彰顯祖德;如果南屏山是祖居地,愚谷公到此或許會有追懷祖先的文字。查《鄒迪光年譜》,萬歷三十六年八月、三十七年四月、四十年春,愚谷公三次游杭州,留下許多詩文,卻未提及南屏山與鄒氏先祖有相關(guān)性。

細(xì)讀這篇《始祖若虛公傳》,僅百余字,錯訛百出。

其一,稱誠明公“唐僖宗朝居浙江錢塘”,時間明顯不對。查《清代科舉人物家傳資料匯編》卷八十八“鄒壽祺”條(按,鄒壽祺,祖籍無錫,海寧考生,光緒辛卯科舉人),其朱卷檔案填寫的世系追溯到誠明公鄒實——

始祖諱實,世居浙江錢塘,仕唐為曲江令,改知越州。生于唐天復(fù)癸亥,享壽九十有三。

唐天復(fù)癸亥是公元九〇三年,即昭宗末年。唐僖宗在位時(873-888),鄒實還沒有出生。又,光緒二十九年(1903)鄒仁溥編《鄒氏家乘》卷六“前十五世”關(guān)于一世鄒實的介紹:

實,字誠明,先世居山東鄒縣,七世祖諱思道,為唐開元杭州刺史,世居浙江之錢塘。后唐主召為飛熊將軍,遙領(lǐng)錢塘令。宋乾德初,官韶州曲江令、越州知州。生唐天復(fù)癸亥,卒淳化甲午,壽九十有三。配馬氏,雄武軍節(jié)度使諱悼女,繼王氏,子一,墓在浙江由拳山祖塋西。

《鄒氏家乘》關(guān)于一世鄒實生卒年記載

這一條也說誠明公生于唐天復(fù)癸亥。宋乾德初,誠明公為韶州曲江令,后改知越州,推算起來,大概應(yīng)是六十多歲致仕。

可是,《中華鄒氏族譜》(第六卷)稱:“(誠明公)至宋乾德初(963),得舉又遙領(lǐng)韶州曲江縣事,復(fù)改知越州,致仕而歿。公當(dāng)生唐咸通癸巳(873),歿乾德三年乙丑(965),享年九十有三。”按該書這一說法,誠明公九十歲還在任上,幾乎退休即歿。九十歲在古代是絕對的高齡,怎么可能仍在仕途奔波?倘若如此,何以被稱作“高養(yǎng)林泉”之人?兩譜比較,便知無錫《鄒氏家乘》所述六十歲退休,安享晚年至九十三歲歿,比較接近事實。

其二,“其先鄒陽事吳王,子孫遂蔓延于吳”。可謂認(rèn)錯了祖宗。查《辭海》,鄒陽,西漢齊(今山東東部)人,初從吳王劉濞,以《上吳王書》,勸濞勿起兵,濞不聽,后去為梁孝王客。吳王劉濞據(jù)豫章、會稽郡,起兵于廣陵揚州),兵敗被殺。既然鄒陽早就離開吳王去做梁王門客了,鄒氏子孫如何蔓延于吳?此說于理不通。據(jù)《鄒氏家乘》卷一所錄《小山公重修鄒氏家乘例》:“近見范陽老譜,鄒為宋愍公后。周末,鄒衍為燕昭王師,居范陽郡。兩漢代有聞人,三國時有諱異者,仕孫吳為黃門侍郎,二十一傳至思道公,譜系分明。”仕吳者,乃黃門侍郎鄒異也,非文學(xué)家鄒陽。云陽修譜者可能不知鄒異,只知道歷史上更有名的鄒陽?!吨腥A鄒氏族譜》僅鄒陽之第三子鄒植的后代,就編出第四、第五、第六三大卷,子孫可謂遍布全中國??梢?,攀附古代名人也是有些修譜者的習(xí)氣。

其三,既然唐僖宗朝誠明公就居于浙江錢塘,何須擔(dān)心藩鎮(zhèn)連兵?南屏山本在錢塘,“知錢塘多嘉水”之句豈非多余?從前后文句判斷,修譜者并不了解誠明公的履歷,不知道始祖為后唐飛熊將軍,后唐亡后再回錢塘的史實。

其四,正學(xué)堂《云陽重修鄒氏宗譜》修于一九四七年,該族始遷較晚,而修譜相距始遷年代亦久,歷史信息不免屢經(jīng)訛變。該族始遷祖鄒英四,系常州鄒浩十六世孫,于明初遷居丹陽(云陽)城內(nèi)坊市口,為丹陽鄒氏始遷祖。文獻學(xué)強調(diào)初始版本,而常州、無錫的譜始修于南宋紹興年間,早期世系記載較為詳盡。相較于始修于南宋,重修于明、清的家乘,云陽宗譜本的文獻價值顯然要大打折扣。云陽宗譜修撰者既不了解始祖鄒實的履歷,也不了解錢塘的歷史地理,隨手寫下南屏山地名,作為祖居地,如此缺乏基本常識的修譜,誠不足信也。

不僅如此,《中華鄒氏族譜》又將南屏山與宿松里疊加在一起,變成子虛烏有的“南屏山宿松里”,與祖居地毫不相干,只會誤導(dǎo)鄒氏后人?!缎∩焦匦捺u氏家乘例》十二條,首條即言“然譜不可不修,亦不可漫修。茍以射利為心,必至利所在則冒濫,利所不在則闕疑,修之適以壞之也”,誠然此言。

又來個“錢塘宿興里”

江源主編《中華姓氏始遷祖世系大典》(線裝書局影?。┦且惶子杏绊懙募易V大系。第六六四至六七〇卷是“鄒氏”(全六卷)。第六六四卷收入一九二七年《范陽鄒氏重修族譜》。據(jù)《源流紀(jì)略》:“溯吾族之源,觀泰寧世系,實出唐思道公之苗裔也。思道公于唐開元間官江陰刺史,其先世居范陽,宦游于杭,遂家杭州錢塘宿興里。越六世沨公官豫章臨川史,始卜居宜黃。生二子,長曰瓚,次曰璁。璁公遷居泰寧大寮?!笨磥?,泰寧支也來自宜黃。

《中華姓氏始遷祖世系大典》

江源主編

線裝書局2008年版

《范陽鄒氏族譜原序》落款為“皇宋淳祐丁未(1247)歲六月望日,嗣孫槃”,序敘鄒氏源流,云“宋愍公之裔有正考父者邑于鄒,因邑為氏”,又云“魏晉時避五胡之亂初徙汴梁,再徙建康。迨唐中葉有思道公者宦閩宦越,六世至沨公為臨川刺史,遂卜居宜黃焉”。還收錄《大明洪武壬子(1372)浦江宋濂序》《大明永樂十年(1412)進士出身、翰林院修撰同修國史廬陵羅汝序》。乾隆九年(1744)三十七世嗣孫名珍字世杰的《鄒氏重修族譜原序》云:“觀泰寧之世系,實本鄒思道公之苗裔也。思道公于唐玄宗開元間官江陰刺史,先世居范陽,因宦游于杭,遂卜錢塘之宿興里而居焉?!?/p>

《范陽鄒氏重修族譜》之《范陽分房世傳》,第一世“思道”:

名有賓,其先汴人也。唐中葉官山陰縣令,開元間升江陰刺史,有功封幽州范陽響應(yīng)公,后居杭州錢塘縣宿興里,卒葬余杭之拳山。

這又冒出個“宿興里”,與“宿松里”是同一個地方嗎?據(jù)泰寧譜,沨公生二子,次子璁遷福建泰寧大寮村。而據(jù)宜黃譜,沨公生三子。長子瓚,字安甫,唐長慶癸卯(823)生,唐宣宗時輔駕征討金丹,擢荊南節(jié)度使,后平淮南有功,敕封平淮大將軍。歿后夫婦俱葬杭州祖宅。三子琪,唐咸通年間由宜黃遷居浙江錢塘。按理,長子、三子都遷回杭州了,他們的后代更應(yīng)該知道祖居地在何處。而宜黃的存譜只寫長子瓚“葬杭州祖宅”,三子琪遷回“浙江錢塘”,已遷往遙遠(yuǎn)的福建泰寧大寮村的二子璁的后代,反倒記得祖居地在“錢塘宿興里”?

余話

宿松、宿松里、宿興里,鄒氏錢塘支祖居地成為鄒氏散居各地后人的集體記憶。族之有譜,猶郡邑之有志,國之有史。如《史記》、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這樣的國史、郡邑志杰作,畢竟是少數(shù)。家譜更是如此,修譜者水平參差不齊,差距豈止以道里計!

家譜是一個家族血親世系、綿延生存、薪火相傳的歷史記憶,隱藏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和凝心聚力的家族力量。從宿松、宿興這樣的名字看,蘊含高養(yǎng)林泉、幽居避世的精神氣質(zhì)。從錢塘支始祖鄒思道居杭州,至誠明公鄒實,已處于唐安史之亂、五代十國紛爭之際,戰(zhàn)亂頻仍,朝代更迭頻繁。誠明公鄒實,曾為后唐飛熊將軍,后唐亡于后晉,只能逃歸錢塘,隱居山林。鄒氏一門歸隱傳統(tǒng)由來已久,“隱居行義”成為家族的精神符號。榮辱淡如,林泉高致,寄跡山林,兩袖清風(fēng)卻依然能自得山水之樂?!吧賶堰M用事功,遲暮退歸隱逸”,是歷代鄒氏先賢的精神傳承。

回到小山公修《家乘》。鄒一桂強調(diào)最多的是“水無源則不遠(yuǎn),木無根則不固”,祖先德行與后世子孫興衰間有因果聯(lián)系。小山公讀到康熙甲辰譜鄒式金序,深有感慨:“千里之外,百世之上,聞有嘉言懿行,雖愚者必為之仰止,況嘉言懿行出于吾宗伯叔兄弟者乎?!鄙鹘K追遠(yuǎn),顯親揚名,讓精神血脈薪火相傳、福澤綿延,這是《鄒氏家乘》所傳遞的、讓后輩世代守護的價值觀。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八日,清明前夕

本文選自《書城》2017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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