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無法忘懷的崢嶸歲月！

礪劍|一點號

(一)

每當夜深人靜,我曾不止一次夢見自己置身于硝煙彌漫，彈片橫飛的老山前線.

一聲撕心裂肺的爆炸聲，大片黃土向我身上傾瀉，我猛然跳起----卻只有淡淡的月光透過樹林，透過紗窗來到我床前……我輕輕地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窗----啊!又是一個滿月寧靜的夜。多年前也是一個滿月的、寧靜的夜里，我們卻奉命奔赴老山前線，一幕幕往事再次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當年我在一軍一師二團二營二炮連指揮班當偵察兵）

1984年7月14日凌晨3點安徽廣德 “嘟……” “啊!”睡夢中的我被突然的哨子聲驚醒。 “緊急集合!”二排長的聲音。我來不及多想，穿衣服、打被包……。五分鐘后，莫明其妙的我們跑到操場上，在滿月的月光下，只見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們在迅速地集合，二排長和神色嚴肅的連長站在隊伍前面。 “立正!” “向右看齊!” “向前看!” “報告連長，全連集合完畢，請指示?！?/p>

“稍息!” “稍息!” “同志們!”全體立正?！罢埳韵?剛才首長來命令，要我們停止演習，立刻回杭州。命令來得很突然，很緊急，有什么問題回杭州再說，一排四號車，二排五號車，指揮班和連部六號車，由各排排長負責安全和紀律，上車!”

1984年7月14日下午杭州中村

一進營房，我們就大吃一驚，營房已經(jīng)戒嚴，不準老百姓出入，軍人必須持《軍人出入證》。士兵們來來往往很緊張，在迅速領取戰(zhàn)備物資:急救包 、手榴彈、子彈、防毒面具。

后來，我碰到了我的好友周錫龍，據(jù)他說，十三號夜里團里放電影。突然值班室戰(zhàn)士跑來找團長，政委有緊急電話。電影放好后“一級戰(zhàn)備”的命令就下到了每一個戰(zhàn)士，說要上法卡山或者老山前線。

電報、加急電報一個個從部隊駐地杭州中村發(fā)向全國各地，命令探親、出差的所有軍人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部隊；送走全部來部隊探親的家屬、親人；取消所有探親假、結(jié)婚假、病假(除了有生命危險的一律不得送往杭州一一七醫(yī)院)；我們團的淀粉廠立刻停止生產(chǎn)，人員分配到各連。

1984年7月14日夜連部會議室

我拿著剛寫好的誓言跑到連部，就被眼前的情景感動了，連部已站滿了士兵，大聲地在向連長請戰(zhàn)，表決心。并紛紛向連長交《請戰(zhàn)書》、《決心書》、《入黨申請書》。其中最醒目的是黃華的血書，上面幾個鮮紅的大字：“我堅決要求上級把最艱巨、最危險的任務交給我。"下面是"黃華"和一個血手印，這時他的手指還在滴血。接著又有好多戰(zhàn)士拿著書跑來……。我的誓言只有簡單的幾句：越寇在挑釁、邊疆在流血，祖國在召喚，在嚴峻的考驗面前，我莊嚴宣誓。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誓獻青春灑熱血，保衛(wèi)祖國保邊疆。

1984年7月17日上午九點 大操場

全團集合完畢，誓師大會開始。參謀長負責主持。首先由團長發(fā)布開赴老山前線的戰(zhàn)斗命令。接著，政委作了形勢和參戰(zhàn)動員報告： “……越寇不斷在我國西南邊疆進行武裝挑釁，向我境內(nèi)開槍開炮，頻頻制造流血事件，使我邊民不能進行正常生產(chǎn)，生命和財產(chǎn)得不到保障。 “七月十二日，越寇向我老山發(fā)起了大規(guī)模瘋狂進攻，被我英勇的兄弟部隊打退了。但越寇是不會甘心失敗的。一定會發(fā)起更大規(guī)模的更加瘋狂的進攻。為了祖國的尊嚴，為了邊民的安寧，為了四化建設的順利進行，為了支持柬埔寨人民的正義斗爭，中央軍委命令我們立即奔赴老山前線，堅決打擊他們的囂張氣焰……"

接下來參謀長宣布，要發(fā)言的軍官和士兵都可以上臺發(fā)言。我連邢健同志第一個沖上了講臺，大聲疾呼：“越寇在挑釁、邊疆在流血，我作為中國軍人，一定要象黃繼光、董存瑞那樣，用自己的生命捍衛(wèi)我們祖國的尊嚴……”“為了祖國，為了人民，我愿赴湯蹈火，決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一個個戰(zhàn)士紛紛搶過話筒，情緒激昂，全場官兵士氣高漲……。最后由政委領頭面對軍旗莊嚴宣誓：我們是祖國的堅強戰(zhàn)士，我們是人民的忠誠兒女，越寇在挑釁，邊疆在流血，祖國在召喚，立功的時候到了，在嚴峻的考驗面前，我們面對軍旗莊嚴宣誓：

中華民族不可欺，神圣領土不容侵，愿灑滿腔青春血，筑成衛(wèi)國長城，人生難遇幾次戰(zhàn)，今日一戰(zhàn)舍命拚，寧可前進一步死，決不后退半步生。我們是祖國的新一代，我們是二、四方面軍的后來人，硬骨頭作風注進我們的血液，上甘嶺精神鑄造我們的靈魂，繼傳統(tǒng)、學英雄，有勇有謀，頑強戰(zhàn)斗，攻必克，無堅不摧。守必固，巍然不動，服從命令，聽從指揮，重傷不呻吟，輕傷不下陣，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與敵人拚到底。打頭陣、打惡仗。立頭攻，立大功。當模范，當英雄。向親人匯報，為軍旗增輝，我們要戰(zhàn)勝一切敵人，勝利一定屬于我們。

經(jīng)過一個多星期的準備，我們沒有給親人留下一封信(為了保密那時所有信件都有不能寄出)沒有帶上一點來自杭州的特征，連部隊番號也改了。沒有人歡送，就悄悄踏上了南去的列車。于是，參軍九個月，當了二百七十天兵的我同戰(zhàn)友一起開赴前線了……

1984年7月31日云南硯山縣龍?zhí)?/a>寨

經(jīng)過長途拔涉，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和三天的軍車，在云南人民的熱烈歡迎下，我們終于來到了離前線只有一百多公里路的硯山縣龍?zhí)墩?。遵照上級指示，我們沒有立即上前線，而是開了長達四個月之久的臨戰(zhàn)訓練。

1984年8月22日龍?zhí)墩?/p>

這天下午來了兩個穿便衣講普通話的中年人，看到我們那高大的馬很好奇，“這馬好高啊！”“這馬好大??！”“你們會騎嗎?”值班戰(zhàn)士陶秋良也同他們聊了起來。這兩個中年人后來又問：“你們從那里來，來了多少部隊?！碧涨锪悸犃诵睦锊唤蛄藗€問號，他們問這些干什么?這時其中一位用手在摸馬的頭鬃。突然，他衣服的下擺露出了烏黑的東西，“??！手槍！”陶秋良大吃一驚，但馬上又鎮(zhèn)定了下來，一邊說著話，一邊向樓上走去----那里有一個班的戰(zhàn)士。

他把情況悄悄的一說，戰(zhàn)士們輕輕地迅速拿起槍，但是沒有子彈(由于發(fā)生過幾起槍走火事件，子彈全部收上了)陶秋良靈機一動----鬼知道槍里有沒有子彈，端起沖鋒槍走到樓梯口，“嘩啦！”一聲，大聲喊道:“不許動！舉起手來！”這兩個中年人驚慌失措，乖乖地舉起了雙手。馬上上去兩個戰(zhàn)士，從他們身上搜到兩支“六·四”式手槍和二十四發(fā)子彈 。

他們沒有作任何反抗，只是反復申辯是公安局的 ，為了調(diào)查案件而經(jīng)過這里。問他們要證件 ，又說沒有帶。后來，用電話一級一級向上匯報，最后師部來人把他們帶走了。后經(jīng)硯山縣公安局證實，這兩個中年人確實是他們公安局的偵察員……一場虛驚，但由此可見我們戰(zhàn)士的警惕性多高啊…

1984年9月8日龍?zhí)墩蟊巧?/p>

那天我們進行手榴彈實彈訓練。場地在象鼻山頂上，只要把手榴彈擲過六、七米就會掉到山溝里而不會有危險。下午四點多鐘，這時輪到小胡擲手榴彈。我們站得遠遠的，突然我們看到小胡把冒煙的手榴彈掉在了腳下，而他卻一時不知所措，呆呆的站著，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站在旁邊的連長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他推倒在地抱著他向旁邊滾去，三點七秒之后，“轟”有一聲手榴彈爆炸了……結(jié)果連長胸部受傷，兩塊彈片飛進了肺部。而小胡因為手榴彈爆炸時連長壓在他身上，平安無事。后來，因為連長沒有組織好這次訓練，出了嚴重事故，而受了一次記過處分。又因為他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了他自已的士兵，而榮立三等功一次。

1984年11月17日硯山縣城

上老山前沿陣地的日子越來越近，于是，我同幾個嵊縣籍的老鄉(xiāng)來到了在硯山縣城的二機連，看望了吉德福、黃梅興〔很不幸，他在“一一五大捷”中犧牲了〕錢福勝等老鄉(xiāng)。我們回來時，他們很是依依不舍，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二)

1984年12月7日文山縣城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等待已久的日子終于來到了，經(jīng)過四個多月的臨戰(zhàn)訓練，我們坐上了開往老山的軍車……深夜二點半，顛簸了近十個小時的軍車終于停了，吐得天昏地暗的我不顧一切地搶先下了車，倒在馬路上。

這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我靜靜地躺一會，再吃一點東西． “快！快起來！跟上！”本來對我們來說，背上七、八十斤東西的急行軍是完全不在話下，可我已吐得精疲力竭，再加上餓得慌，我拿出了出發(fā)前發(fā)的黃桃罐頭，用沖鋒槍彈匣打開〔用彈匣開罐頭是我們的發(fā)明〕，一邊急匆匆的走一邊往嘴里倒，糖水從嘴邊流出來，流進脖子里.而后把黃桃倒在手上往嘴里送,把空罐狠命地往地上摔—心里在罵：他媽的！

七點十分，經(jīng)過近五個小時的急行軍,我們終于來到了離我們陣地只有二公里路的重炮連陣地，見到了長樂籍老鄉(xiāng)邢樂慶、錢繼楓等人，顧不得脫衣、洗臉、吃東西，就倒在了邢樂慶的所謂“床”上了……

1984年12月9日 130炮陣地

來到炮陣地，第二天天剛亮，“嗤——嗤——”敵人的炮彈呼嘯而來，人們應聲臥倒，可是敵人的炮彈越過我們的頭頂在幾百米外的封鎖區(qū)炸響了，樹枝在嘩嘩下落。我們緊張地站了起來 ，一個提前來陣地的“老兵”笑話我們：“慌什么，遠著哩!”那情景使我想起了一首詩：樹，被炮火炸毀折斷；草，被硝煙燎光燒完；綠色的老山，變成殘枝敗葉的山嶺；看一眼，心會疼痛，鼻子會發(fā)酸. ……

1984年12月21日船頭

上陣地已有十多天了，我第一次遇到了危險。143高地有兩個傷員，已有一天了，送不下來，要求我們炮火壓制，我們不知打了多少炮彈，一會兒齊放，一會兒急促射，好不容易敵炮火被壓下來，傷員也總算送了下來?？晌覀冴嚨厣吓趶椧呀?jīng)所存不多了，于是除了值班人員我們?nèi)B都來到二里路外的山腳下的小鎮(zhèn)船頭搬炮彈。我們看到地上又多了許多彈坑。

油桶、擔架被炸得亂七八糟，最使人心寒的是旁邊排著十幾位烈士遺體，上面蓋著白布，透出斑斑血跡——我的心在顫抖，剛剛還是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可眼前……是這場罪惡的戰(zhàn)爭奪去了他們年輕的生命，看著這些，我不寒而栗，也許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平靜地躺地這里……我同文書各搬了二箱炮彈往回走?！班汀汀睌橙说呐趶椇魢[而來，我們應聲臥倒。

一群炮彈離我們幾米處炸開了，我們爬起來就跑，跑到旁邊的防炮洞里，五秒鐘后，又一群炮彈打到我們剛才臥倒的地方，“好險”我在心里喊著，文書也在狠狠地罵：“龜兒子，打得進防炮洞里算你有種！”1984年12月22日初戰(zhàn)告捷經(jīng)過長時間的炮火準備，敵以兩個營的兵力，輪番進攻我142、111等陣地，但是還沒有同我們步兵接火，就被我們猛烈的炮火打垮了，丟下一百多具尸體狼狽地跑了。

1985年元月15日 115大捷

越軍的一個師及在侵柬戰(zhàn)爭中血債累累的所謂“王牌師”313師的二個營在老山前沿全部展開。凌晨一時，在炮火的掩護下，敵一個加強連向我戰(zhàn)斗英雄李海欣戰(zhàn)斗過的高地142發(fā)起了猖狂的輪番進攻。同時，我軍向?qū)ξ彝{很大的小青山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此時，我們參戰(zhàn)中規(guī)模最大，戰(zhàn)斗最壯烈的“115大捷”拉開了序幕。

“全連進入陣地！”突然聽到副連長的吼聲。 “全連注意，82號目標，二發(fā)裝填！”“預備——放！”不到半分鐘，一陣沉悶的打炮聲，使整座山抖動了，貓耳洞上面的土在嘩嘩下落。我顧不得穿鞋子，飛奔到炮位上去幫助裝炮彈的底火和引信。炮彈夾著我們滿腔的怒火飛向敵陣……前沿陣地槍炮聲在轟鳴，各山頭各陣地上在不斷閃光，照明彈把老山照得如同白晝。剛剛沉睡的大地此時沸騰了，咆哮了。拂曉時，142、111等大部份表面陣地失守，戰(zhàn)士們在戰(zhàn)壕里繼續(xù)戰(zhàn)斗，可是道路被封鎖，下面的上不去、上面的下不來。同時，我軍以犧牲三人的代價一舉拿下了116、附2、附3號高地。

夜幕降臨時“硬六”六班、郭國華所在排的二團九連一排增援142，很快占領了142、111全部表面陣地。一團九連向附2、附3號增援。三團七連向968出擊并占領了968陣地 。

至元月二十日，戰(zhàn)斗基本結(jié)束，我們沒有丟失一寸土地，而且還收復了116，附2、附3號等高地，頂住了敵二個師的輪番進攻，打退了敵百余次反撲，打死打傷一千余敵人。在這次戰(zhàn)斗中，我們嵊縣籍也犧牲了六位戰(zhàn)友，其中就有我的好友黃梅興同志，他是在送彈藥到116高地時，在一個隱蔽部里被敵炮彈打中而犧牲的。同時犧牲的還有我連安徽籍戰(zhàn)士楊錦輝等十幾位同志。還有六連副連長梁元信同志，我們就是在們的帶領下來到部隊的，在79年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中立過戰(zhàn)功，可是在增援142的戰(zhàn)斗中，為了保護們自己的士兵而壯烈犧牲了……

1985年2月7日 128炮觀

我正在炮彈箱上寫信，突然，副連長來叫我，由于一炮連兩偵察兵在修工事時被地雷炸傷，而另一偵察兵甘霖鎮(zhèn)的倪紅敏在另一次修工事時，發(fā)生塌方事故而腰部被壓傷，讓我趕快交待一下工作，去128炮觀報到。

半個小時后，我在兩個電話兵的帶領下，來到128觀察所，一炮連連長迎了出來,握著我的手說：“小呂同志，歡迎你，想不到你這么快就來了?！苯又o我介紹了指揮所其他成員：通信員小張，無線兵小周等，并簡略說了剛才發(fā)生的事。后來，連長又帶我去觀察看了地形，我們的任務是實施對166、157、156和清水、黃龍、大青山、八里河東山的觀察所在128前面的石頭山160高地。如果160失守或者不能發(fā)揮作用，我們就要承擔起全師炮兵的指示目標任務。

1985年2月11日9點 128炮觀

我正地觀察所，連長來電話，我軍準備向敵所謂“模范陣地”166、156、147、八里河東山等目標炮擊，讓我注意觀察。果然，沒幾分鐘，我們的大炮轟鳴了。我向連長匯報著觀察結(jié)果，166命中、156命中，八里河東山應向前推進二十公尺。沒多久，敵炮火向我軍陣地炮擊，炮彈不斷在觀察所周圍、頂上爆炸，偶然也飛進幾塊彈片（當然傷不著我，因為我是用潛望鏡觀察的。）

我還在繼續(xù)觀察，我軍向八里河東山的炮火延伸射擊，硝煙過后，看到許多敵構(gòu)筑的暗堡、工事被摧毀。我軍以一個連的兵力向東山發(fā)起攻擊，很快占領了敵表面陣地，但后來據(jù)連長說，越軍只留下了三、五具尸體。指揮員當機立斷：命令部隊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剛回到陣地，敵人的炮彈覆蓋而來，打在剛被占領過的陣地上。突然，幾個渾身泥土的人沖進觀察所——原來,他們的貓耳洞洞口被炸塌，于是他們爬了出來，跑到我這里。并通過電話向上級請示，上級指示他們暫時留在觀察所，我讓他們躲進貓耳洞，我留下繼續(xù)觀察。中午時分，突然傳來一聲怪異的爆炸聲,“?。】毡?！”（空爆就是炮彈在空中爆炸，殺傷力和殺傷面積都很大）拿起話筒，啊！電話不通，我與連指揮所失去聯(lián)系，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新的情況，但我非常著急。

沒多久，通信員冒著炮火跑來叫我。我們回到指揮所，連長握著我的手說“小呂，你終于安全回來了，我們很為你擔心啊！”無線兵介紹說剛才空爆時，營長和副參謀長的警衛(wèi)員負輕傷，電話線全部被炸斷……

1985年2月19日除夕 144炮觀

“喂！小呂嗎？”是連長來的電話。 “我是?！?“你好！我是張先祥，你在128炮觀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由于工作需要我將回陣地，命令你來144炮觀協(xié)助班長工作?！币粋€小時后，我來到了離敵人只有五十多米的144炮觀。連長張先樣，班長黃啟云、偵察兵甘霖籍的潘其慶出來迎接。我跟著他們進了天然巖洞，洞很深，有三十多米，但很窄，只能容一人行走。而且高低不平，里面亮著一根昏暗的蠟燭，燭光下有一張所謂的“床”。床上有一條被子，被子潮得幾乎能捏出水來……沒多久，連長一一同我們握手：“多保重!”別的什么也沒說,就與兩個電話兵走了。似乎只有這句很平常的話才能表達戰(zhàn)友的分別之情。

天剛黑，團政委來了，他說他代表團首長給我們拜年來了，并說他將在144同戰(zhàn)友們一起過年。班長說我剛來，就不要站哨了，于是我睡到了那所謂“床”上。

中央電視臺一定在舉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并一定在向我們戰(zhàn)斗在老山、者陰山前線官兵們拜年?？墒且轨o得出奇——我們什么也聽不見……還有家里也一定在吃“團圓飯”，而唯獨缺了我…… “噠噠噠……”槍聲！我猛跳起來，夜光表正指向零點。原來，新的一年來到了，戰(zhàn)士們正在用槍、用手榴彈發(fā)泄著由于長期堅守在極其艱苦、惡劣的環(huán)境里的壓抑與寂寞。我抓起沖鋒槍摸到洞口,猛扣槍機：“祖國、媽媽，我們沒有死，我們還活著！??！

(三)

1985年2月29日 144炮觀 “呤……” “喂，小潘嗎？”是九班長的電話。 “小潘，電話！”我把話筒交給小潘。 “喂！……有信？……那里來的？……能不能送上來？……噢！……干脆你念給我聽……沒關系！”我知道誰來的信了，他們的關系是我們即將上前線時，才有突破性發(fā)展的，后來，在老山他常收到同樣筆跡的信。我悄悄的走了出來——世界屬于他們。

有人說戰(zhàn)爭是檢驗一個人真誠的試金石，這話不假，我有一位戰(zhàn)友，他女朋友一聽說他要上前線,就說上一大堆婉轉(zhuǎn)的話離開了他——用她們坦率的話來說，如果他活著回來，是英雄的妻子，固然很好，可最擔心的是缺手少腿，或者弄個雙目失明——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幸?？裳詥?？〔后來戰(zhàn)友榮立了二等功，那姑娘想與他重歸于好，戰(zhàn)友只回了一句話：“你在人最困難最需要支持的時候，離開了我?！薄持挥形业男睦锍錆M了惆悵，別人都有三天兩頭的信，而我什么也沒有，哪怕曾經(jīng)被人拋棄——可現(xiàn)在連讓我瀟灑一次機會也沒有……

1985年3月1日 144炮觀

我們在老山的六個月時間里，畢竟沒有戰(zhàn)火的時間多，要戰(zhàn)勝寂寞和無聊，必定要找事做，小潘天天在罐頭盒的包裝紙上寫他的情書，我設法找來了《唐詩三百首》，背那《長恨歌》……班長卻整天拿著收音機，聽那所謂“敵臺”越南臺的陰陽怪氣的廣播作為消譴。

老山有二個特點，就是山高洞多，請看我們炮陣地上的對聯(lián)：高山低山山上山大洞小洞洞中洞。

老山還有二個多，一是地雷多，我們連的“六條腿”就有五條毀于地雷，二是老鼠多。每到晚上，老鼠就會出來亂竄，相互追逐、嘻鬧、爭吵,眼前的戰(zhàn)場似乎是它們的樂園。膽子大的，還會爬到你身上，“打掃”你嘴角邊的殘渣……有一次，我突然閃過一個怪念頭：把米袋留一個洞，捉幾只老鼠逗逗。果然在后半夜，好多老鼠在米袋里爭吃，我悄悄地起來，猛地抓住洞口，二大一小在米袋里亂蹦亂跳，我把它們倒進壓縮干糧箱里。于是我們又多了一個節(jié)目——逗老鼠玩，有時用木棍伸亂攪一下，老鼠會蹦蹦跳跳“做戲給我們看。有時餓它幾天，然后放進一塊餅干，聽它們爭著吃……

1985年3月5日 144炮觀

據(jù)說一種叫“老山蘭”的花草如今很流行，有一首歌名就是《老山蘭》，說起生命力很強的生長在老山的“老山蘭”真是無人不知，沒人不曉。后來聽說在洞后面的一棵大樹上有人見到過老山蘭，于是我就去找，??！果然看見在一根藤上匝匝的有一個串。 “嗤——”不好！被發(fā)現(xiàn)了。我摘了一把就跑，進洞后，敵炮彈不斷在洞口爆炸。班長瞪著眼：“不要命了？！”我笑了笑：“沒事，這下他們又增加幾千的軍費開支了?！迸诼曂：?，我們走出洞口，??？！煤油爐和鍋子多了好幾個洞……后來，我也在罐頭盒里種上了老山蘭,心時暗暗發(fā)誓，拚著老命也要把老山蘭帶回杭州——可惜，由于許多變故，我的諾言沒有能夠?qū)崿F(xiàn)。

1985年3月8日戰(zhàn)斗

這天凌晨，我們在沒有炮火準備的情況下，以偷襲的方式，向156、166高地發(fā)起攻擊。最后以犧牲一人、傷十四人的代價，一舉拿下了敵所謂的“模范陣地”156、166高地。（后據(jù)參加第一梯隊戰(zhàn)士小袁介紹，他們摸上166時，敵哨位上沒人，而困在一起吃飯，很快他們丟過去幾個手榴彈，放倒了二個、另外三個站起來就往山下跑，被我們的戰(zhàn)士用沖鋒槍消滅了。

在打166的一個山洞時，一班長想抓活的，用越語向里面喊： “放下武器！繳槍不殺！”哪知那王八蛋擲出一個手雷，班長犧牲了，我們的戰(zhàn)士義憤填膺，狠狠地往里面擲手榴彈和手雷——二個敵人被炸得稀爛。下午，敵一副團長帶領一個加強排瘋狂反撲，但同樣被我們的炮火擊毀了。第二天，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十多輛坦克向156、166高地猛撲而來。團長立即命令一無座力炮排增援156、166高地，可不知什么原因，坦克還沒有到達我火力范圍之內(nèi)就調(diào)頭了……

1985年3月13日 119高地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發(fā)生的一切。這一天不但增加了我對戰(zhàn)爭的恐懼，而且也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通向后方的道路全部被封鎖，我們斷糧已二天了，于是班長命令我和小潘，還有一個不知道名字的機槍戰(zhàn)士一起去662高地取糧。在戰(zhàn)壕里我們有說有笑。也談起“一千元”和“有收音機”的戰(zhàn)友（因為烈士的撫恤金為一千元，住院的傷員都會發(fā)一只小收音機，所以我們常稱犧牲和負傷為“一千元”和“有收音機”）在哪里犧牲，如何犧牲，當然也在思索自己的命運。

“嗤——”突然敵一群炮彈向我們覆蓋而來——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轟！轟！轟！”炮彈在離我們十多米處炸了，好險！我們站起來就沖（戰(zhàn)場上遇到炮擊時，常常利用裝填彈藥的時間來沖鋒或隱蔽）。 “嗤——”不好！聽聲音這下該完了。 “轟”一陣撕心裂肺的爆炸聲，大片黃土向我們傾瀉而來，左手一陣發(fā)麻，我毫無意識地站了起來，按著手臂。

??！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倒在地上，前面站著一個渾身泥土,滿身是血的人，他左手按右手臂，血從指縫里往外涌……這時從后面上來幾位戰(zhàn)友,抬起剛犧牲的戰(zhàn)友，拉著我就沖……一個小時后，我們坐上了開向野戰(zhàn)醫(yī)院的軍車。

1985年3月19日 野戰(zhàn)醫(yī)院

住院已近一個星期了，這天班長和衛(wèi)生員來看望我們了，而且?guī)砹思依锏男?，可這信已是一個半月前的事了，由于前線吃緊和我的頻繁調(diào)動，此時才收到。媽媽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在信上叫我多保重,說每天在為我祈禱,“主”一定會保佑我戰(zhàn)勝困境、戰(zhàn)勝死神，凱旋而歸的。信上還告訴我，我的好友新剛、紅偉、慶武等常去看望和安慰，將來不要忘記他們。由于今年過年沒能在家過，于是給我寄來了家鄉(xiāng)特產(chǎn)芝麻花生糖，而且做得特別好，希望我會喜歡。

雖然，花生糖早在幾個星期前就被戰(zhàn)友們“共產(chǎn)”了，可我還是聞到了香味，享受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心……正月二十七是我和俞建江的生日，下午戰(zhàn)友們都來為我們過生日，沒有蛋糕，只能用糖果代替……后來，我獨自來到了醫(yī)院后面的小山上，向著家鄉(xiāng)東北方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只見連綿的高山薄云——要是在家里，媽媽一定會為我準備生日點心——心里充滿了對親人的思念和對朋友的感激……這天夜里，我給家里寫了封信,告訴媽媽我很安全……，也給新鋼、紅偉寫了封信，去看看我的父母……

1985年4月4日 船頭

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治療，我和小潘終于回到炮陣地，“??？你還活著？一千元沒拿到？”張建平見到我們裝做大吃一驚，我輕巧地笑了笑，“死不了，他們的炮彈沒準星。”

1985年4月23日 130炮陣地

在今天的炮擊中我們班長眼睛和頭部在144炮觀負傷。于是連長命令我去炮觀接替班長工作。

碰到了在擔架上的班長，他眼睛和頭部纏著紗布，我迎上去，輕輕叫了一聲：“班長！”“噢，小呂?！彼斐鍪置髦?，“144很危險，沒有事盡量不要出來，極大部分時間巳過去，不要在最后幾天出事，我先走一步，我等著你們平安回來?！蔽揖o緊地握住他的手。

在以后的日子里，由于越軍的瘋狂炮擊，生活越來越艱苦，而且雨季巳經(jīng)來臨，有好幾個戰(zhàn)友犧牲在塌方的貓耳洞里。雖然是雨季，但水卻出奇的缺乏，我們只能用鋼盔接一些從亂石上流下的黃泥漿水,做起的飯里常常浮著一些腐敗的樹葉……

1985年5月13日 別了,老山

下陣地的時間終于來到了，遺憾的是我沒有帶下老山蘭，也未曾一睹她開花時的容顏。但我還是偷偷地帶下了經(jīng)過改裝的炮彈箱——我唯一的戰(zhàn)利品——現(xiàn)在我無論到那里，我一定帶上它。

還沒有到達安全地帶，我們就狂歡了，對著云霧中的老山，對著遠去的戰(zhàn)場大聲叫喊：“王八蛋，你打呀！你敢打嗎？！” “老山，我們還會回來的。”……碰到開向老山的軍車，就對他們高喊：“××軍的弟兄們，老山交給你們了，我們可沒有丟失一寸土地，你們也不能丟失呀！” “放心吧，我們也會象你們一樣凱旋而歸的！”他們也伸出頭來。對走在路邊的少數(shù)民族姑娘，也會沖著她們大聲哄：“美麗女神，你們好！”這些姑娘也會對我們笑一笑向我們招招手。

半年了，許多戰(zhàn)士還是第一次見到女性。竄過麻栗坡，戰(zhàn)士們一下子靜了下來,摘下帽子，默默地凝視著左前方——滿山的烈士墓 ——自七九年以來許多犧牲的將士安息在這里——不要驚動他們，不要驚動走進紀念碑的他們……

我坐在軍車上，看著遠去的烈士陵墓，遙望早己消失的老山，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對殘酷的戰(zhàn)場，對老山也是那么的留戀——也許因為在那里： “

有帶血的淚，有撕裂的心，用頭顱充填著一個個彈坑，用血肉澆濤著一寸寸邊地，用滾燙的血，一邊又一邊地潑灑、潑灑，化作簇擁界碑的一杯杯新泥。”

我想狂喊，我想狂跳，以此證明我戰(zhàn)勝了寂寞和恐懼，戰(zhàn)勝了饑餓和病魔，證明我用十九歲的無畏折斷了死神的觸須……我回來了，沒能拿回“一千元”，但帶回了我唯一的戰(zhàn)利品——炮彈箱和流血的代價— —小收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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